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嘴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渲,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的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夹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荆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向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觉得她应当向东泅去,就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因此毫不忙乱。
但到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糊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了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
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小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准备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听不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才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哪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平城了。”
“我在北平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平吗?”
“我欢喜北平。”
“我也欢喜北平。”
“北平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平不同。别人以为北平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平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平,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