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砂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砂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砂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象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给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她问他:“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她又问: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象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曾……”“啊,你是××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的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象南方人,言语象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象。”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分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迷乱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弄湿,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脱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脱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奋力向海中抛去,仿佛那么一来,把一点引起妄想的东西同时也就抛入了海中。他说:“得把它摔得极远极远,我会作这件事!”但石子多着,他能摔尽吗?
女的脱掉短褂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绩似乎并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说道:“这种事我不成,这是小孩子作的事!”
两人想起了那只搁在浅滩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从水中拉起搁到砂上,且坐在那船边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两人所在的小阜上跑去,过一会,才又见他跑回来,原来他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来时晾到船边,直到这时,两人似乎才注意到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这男孩子把船从浴场方面绕过炮台摇来时,本不预备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一件黄色短裤。当时因为匆忙援救女子,故从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后来虽离了险境,女子苏醒了,只顾同她谈话,把自己全身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