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去,看着内文。内文说:女人火山是突然爆发的,古星镇的居民在听到了隆然巨响之后,火山口喷出来的烈焰,已染红了半边天。
我也看到了新闻内容中记录的火山爆发的时间,那是我离开火山口之后的五小时,当时,我正在尽一切可能,赶到墨西哥市来,根本未曾有时间看报纸和听任何的广播,是以绝不知道这件事。
我站着发呆,现在,我自然明白为甚么副部长突然之间大发雷霆了。
女人火山的爆发还未停止,我却叫他带人到女人火山的火山口下面去寻找那艘太空船!
当我看完了那段新闻之后,我已变得完全没有话可说了,我说甚么好呢?本来,我的话,是轻而易举可以得到证明的,只要一到女人火山的火山口,就可以看到那扇门了,为了方便,我将那钥匙留在那扇可以直通火山底太空船的门口。
但是现在,女人火山又爆发了,大量岩浆涌了上来,必然将那门盖住,而且,火山底部的变动也必然使太空船再向下沉去,那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那太空船了,除非能将整座火山移去。
那也等于说,我刚才向副部长讲的话,全都变成了毫无佐证的谎言,而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无耻的谎言!
看到我低着头,默不出声,副部长的怒意,似乎也稍为平息了一些,他冷笑了一声,道:“外国朋友,你还有甚么话好说?”
我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道:“没有,我完全没有甚么可以说的了……不,还有一句话,是我一定要说的,副部长先生,你想,我是如此愚蠢的人?愚蠢到了拣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来编我的谎言?”
副部长听得我那样说,脸上的怒意,也渐渐地褪了。那证明他是一个十分明理的人,因为在听到了我的叙述之后,大为恼怒,那是人之常情,但要在恼怒之中,听出我的话不无道理,那却并不是容易之事了。
我叹了一声,我已准备放弃了,因为我已没有了证据,我再也找不到那艘太空船了,还有谁肯相信我的经历?还是别再说下去的好!
是以我向副部长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副部长先生,恕我打扰了你,你别将我刚才所讲的话放在心上,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副部长发出宽恕似地一笑,道:“我知道,有时,人是会突发奇想的!”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苦笑着,慢慢地走向门口,副部长在我将要拉开门的时候,忽然叫住了我,道:“请停一停,先生。”
我站住,转过身来。副部长笑着,道:“对不起,我有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想问你,但是我却希望你对我的问题,能有真诚的回答,你肯么?”
我向副部长摊了摊手,道:“请问,我对于任何问题,都是十分乐于回答的。”
副部长直视着我,道:“你刚才所说的,有关那太空船的一切,可是真的么?”
我也绝想不到他会问我这样的一个问题!
我怔了一怔,反问道:“如果我说一切全是真的,你可会相信我的回答么?”
这一次,轮到副部长来苦笑了,他摇着头,当然是他无法回答我的反问,是以他挥了挥手,道:“再见,卫先生,我想我不应该向你问这个问题的。”
我耸着肩,走了出来,当我走过了长长的走廊,推开了大玻璃门,又走过了那铺满彩色的碎石的广场之后,我在一株树下,停了下来,我倚树而立,我要使自己好好地静一静,将整件事再想一想。
本来,事情已然到结束阶段了,但是“女人”火山的爆发,只怕又使事情搁下来了。
当然,我还保有那日记本,姬娜和基度太太,也可以证明米伦太太的存在,还有,我那批老古董朋友,他们也保有那一批古董。
可是那一切,却是能说明米伦太太是谜一样的人物,而绝不能就此证明她是由一艘极大的太空船来的。知道那艘太空船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却失去了一切证明!如果我不遗失那顶“帽子”,情形多少会有一些改变,又或者火山不爆发……
我惘然地想着,但是却想不出甚么究竟来。忽然之间觉得我周围的人,似乎起了一阵骚动。我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一辆十分漂亮的美国大跑车,在阳光下驶了过来。即使墨西哥市是一个极现代化、极美丽的城市,那样豪华的车子也是不多见的。
而且,车主人像是有意炫耀新车一样,将车子驶得十分慢,我一眼就看到驾车的是一个珠光宝气、丑得难以形容的女人。
由于她的珠光宝气,我几乎不敢认她,但是由于她那种特殊的丑陋,是以我立时认出她是基度太太!
更使我肯定她是基度太太的,是她身边的姬娜。姬娜本来就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姑娘,这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纱裙,坐在那么豪华的车子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公主一样。
我一看到姬娜,就忍不住扬手妱呼她。但是我的手却终于没有扬起来,我在刹那间,心中想:这件事,让它结束了吧。它是由一辆美国大房车引起的,就在我看到姬娜和她的母亲坐美国大跑车时结束了它吧!
我又不准备再在墨西哥逗留,而且,我知道,我给基度太太的那笔钱,便得基度太太生活得十分好,那我何必再去打扰她们呢?
美国大跑车驶了过去,也离开了那广场,到了酒店中,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睡了一觉,和白素通了一个长途电话,然后,我留意着报章、电台、电视上对“女人”火山的一切报导。
从电视的新闻片来看,“女人”火山的爆发,十分剧烈,而且暂时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是以我在墨西哥市,又住了两天,便启程回去了。
我在回家之后,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家中已有了五六封姬娜的来信,表示她十分想念我,并且质问我,为甚么我说到墨西哥来的,却又不来。她还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十分快乐,她还寄来了许多相片,其中包括她坐那辆美国大跑车的照片在内。
从她信中流露的真情看来,我不禁十分后悔那天在墨西哥市的街道上,竟未曾招呼她!
这时我的后悔,只不过是后悔失去了一次和姬娜见面的机会而已。而当半个月后,我再度前赴墨西哥,想和姬娜会晤时,我才感到了真正后悔,因为基度太太已被谋杀,而姬娜不知所踪了。
我曾花了很多心血,托了很多人,在整个墨西哥寻找姬娜的下落,但是却没有结果。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我才又在另一件奇异的故事中见到了姬娜,但那并不是“奇门”的故事,是以约略提一提就算了。
我那批老古董朋友一听说我回来了,忙不迭将我拖到他们的俱乐部中。
在我离家期间,他们几个人,废寝忘食,在研究他们得到的,本来属于米伦太太的那些东西。但是却研究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据他们所知,在地球的历史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那样的东西!
我本想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原来的主人,是乘坐一艘太空船来到地球上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是甚么古董,也可能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但是我却没有那样说,因为他们得到那批东西,是化了相当代价的,而他们的目的,是想得到一批古董。凡喜欢古董的人都知道,古董的最大趣味,是给你去考据,证明它是一件古董。在考据中,在寻求证明中,可以产生无穷的乐趣。等到证明那的确是一件古董之际,反倒有兴味索然之感了,何况我的话,将说明那些东西,根本不是甚么古董,真还是不说为妙了!我在十个月后,又来到了墨西哥,那是我知道,“女人”火山在喷发了三天之后,已静了下来,而且,到了那时,可以接近了,墨西哥政府已派了一队火山勘察队,接近火山口,观察它何以突然爆发的原因。这个勘察队,并且邀请国际火山学会派出专家去参观。我的“法道”总算广大,这一次我去,是弄到了一个“火山专家”的身份前去的。我们全都受到了墨西哥政府热烈的款待,当那个小胡子警官看到我昂昂然走进贵宾室之际,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当时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由墨西哥乘坐专机,又转搭直升机,我们一行有三十多人,大型直升机将我们载到火山脚下。我的同伴沿途敲取岩浆凝成的石块,放在背囊中,作为研究之用,但是我却心不在焉,直冲山顶。
我来“女人”火山的目的,绝不是研究“女人”火山为什么会爆炸,而是想攀到火山口去看看,究竟是不是还可以看到那扇通向太空船的门!
所以,在这许多人中,我是第一个到达火山口边沿的。我到了火山口边沿之后,才知道这次火山爆发是如何之猛烈,因为几乎连整个火山口的形状都改变了。
我还是不能十分接近火山口,因为还有烟在喷出来,但是我不必十分接近,我便可以肯定,我再也找不到那扇门了。那扇门,那升降机,那太空船,都已被埋在火山之下,永远也不会和人们见面了。
我呆立在火山口之后很久,才有别的火山专家爬上来。然而等到他们上来之后,我却又下去了。我甚至不再在“女人”火山多逗留,便回到墨西哥市。
从墨西哥市,我到了美国,在美国,我和我一个极好的朋友相晤。这位朋友,由于他的工作十分重要,我只能以“他”字来称呼他。
我之所以要和他会晤,是因为他有极其丰富的太空知识和天文知识,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他的屋子在湖边,十分宁静,我们会面之后,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喝着他亲手煮的咖啡,我们谈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谈话,我自然记述在下面,那作为结束“奇门”这个故事,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首先将所有的所有的经过,完全讲给他听,自然是从我如何驾车闪避那只癞皮狗,以致和女人驾驶的大房车相撞开始,一直到第二次来墨西哥,寻找姬娜没有着落为止。我讲得十分详细,尤其是有关那艘太空船内部的情形,更尤其是那一幅巨大的“图片”,以及那幅星空图上的那股红线。
他一直静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讲完,他才道:“那么,你心中有着甚么疑问呢?”
他的话,不禁令我呆了一呆,我有甚么疑问?我的疑问太多了,以致我不知道哪一个问题才是我首先该向他发问的。我呆了片刻,才道:“我讲的一切,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他叹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十分之激动,以致他在放下咖啡杯的时候,由于手在发抖,是以将咖啡洒了好些出来。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又来回踱了几步,才道:“你要我相信的话,我就相信。”我做手势,以加重我的语气,我道:“不是我要你相信,而是你必须相信!”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好的,我相信。”
我向沙发背上靠了靠,道:“好,那么,以你的知识而论,那艘太空船,以及太空船的驾驶者,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他摊了摊手,道:“卫斯理,你这个问题,实在是多余的,他们来自何处,你比我清楚。”
我摇着头,道:“不,我不清楚,我如果有了答案,我也不会来见你了。”
他不出声,只是走到了窗前,将窗帘拉了开来。那天晚上,恰好是月圆之夜,窗帘一拉开,我就看到了那明亮皎洁的月亮,我已经想到他要说甚么了。
果然,他望着月亮,道:“你在那艘太空船之中,看到了许多的图片,绝大多数,都是只有米伦夫妇两人,是不是?”
我点着头,道:“是的,还有一些,是没有人,只是奇形怪状的星球。”
他又道:“可是最后一幅却有许多人,你形容那幅图片,像是一个热烈和盛大的欢送场面。”
我又点了点头,道:“是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而你在那幅图片的右上角,看到了和如今这个一模一样的月亮?”
我再度点头道:“是的!”而我立即又问他,道:“你的意思是,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以及那些送行者,全是地球人?和我们一样的地球人?”
他停了下来,不再踱步,只是望着我,道:“卫斯理,你最大的缺点,是你接受严格的科学训练的机会不够多,你——”
我挥着手,道:“我不是来听你教训的,我只是问你,你是不是肯定他们是地球人!”
他道:“你别打断我的话头,你听我说。由于你未曾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所以你这个问题是不科学的。在科学上,要肯定一件事,必须有许多资料,构成一种确切不移的证据,才能作出肯定,但是如今我却是听了你的一次叙述而已。”
我十分沮丧,道:“这样说来,我是白来看你了,你一点也不能给我甚么帮助!”
他又摇着头,道:“不是,我可以提供给你资料,我可以告诉你,到现在为止,天文学家发现有卫星的星球并不多,而只有一个卫星的星球更少,而且,天文学家也没有发现有任何星球的卫星,是有着月亮同样的阴影的,这就是我能帮你忙的地方。”
我苦笑着,道:“那有甚么用呢?”
“当然有用,那说明,你看到的,可能就是月亮,而米伦夫妇,可能是地球人。我们可以将这种可能,视为一种假定,而在假定的基础上去讨论这件事,而不是贸然肯定这件事,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好的,那么如果他们是地球人的话”,我也学会了所谓“科学的态度”:“可是疑问就接着而来了,难道我们反倒不是地球人么?你知我们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他们,也未曾听说过有这样的太空船遨游的壮举。”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宇宙的秘奥,实在太深湛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宇宙的秘奥,深湛到了不但人永远无法了解,而且无法想像,现在我们已知道了速度和时间的关系,你想,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如果是地球人的话,他们有可能是在我们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以后的地球人!”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在他们的时伐出发遨游太空,但是在飞行中却产生了甚么意外,以致他们回不到他们的时代,而当他们回到地球的时候,却是在我们的时代之中?”
他点着头,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我呆了半晌,这是如何可怕的一件事,一对夫妇,去进行举世瞩目的太空飞行,但是当他们飞行回来之际,丈夫意外丧生,妻子走出太空船一看,世界竟全变了。她是在地球上;她是来到太阳系中九大行星之一,离太阳距离第三的星球上了,但是,那星球却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星球上的人看来仍和她一样,但是却完全不同了,她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这是如何可怕的事情,任何人如果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整日坐着,一声不出的了。可怜的米伦太太,她那十年的光阴,是在甚么痛苦的情形之下度过的!
在我发呆的时候,我的朋友也不出声,我们保持了十分钟的沉默,他才道:“刚才我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可能,另一个可能是,他们——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是我们之前几百万年,或是几千万年的人。”
我瞪大了眼,愕然地望着他。
他则继续道:“朋友,你自然知道,地球的年龄,已有几十亿年,但是人类可以追查的历史,却不过几千年,就算连人猿一齐计算在内,也不过一千万年,你以为在这一千万年以前好几十个一千万年中,地球上会是一片空白么!”
我呆住了不出声,他连吸了好几口烟,他手上的烟斗,发出“滋滋”的叫声来,然后又道:“在地球形成之后,既然地球上的环境,是适宜于生物生长的,为甚么要几十亿年之后才出现高级生物?为甚么早不能有高级生物出现?”
我苦笑着,道:“如果在地球上,我们这一代人之前,早就有了人,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继续吸着烟,然后道:“那我怎知道?不要说那是几亿年之前的事,就是几千年前的事,我们也无法知道!我问你,印加帝国哪里去了?墨西哥的马耶文化何以突然消失了?原来居住在中南半岛吴哥城中,那些具有高度文化的人,又哪里去了?”
我瞠目不知所对,这一切事,在整个地球的年龄而言,都不是发生在十分久之前的事,但人类已无法知道这些事的真相了。
他停了半晌才又道:“等我念一段记载给你听听,你仔细听着!”接着,他使用缓慢的声调念了起来,道:“浓烟升起,像是几千个太阳聚在一起燃烧,接着,所有的一切全被黑暗包围,然后云朵直冲向高空,现出血一样红的颜色,整个大地都在火中燃烧……在几天之后,所有人的头发和指甲都无故脱落,雀鸟的羽毛变成白色,鸟爪发出连串的水泡……”
他念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你听来,这一段记载,是形容甚么的?”
“当然是核子战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苦笑了起来,道:“但是,这一段记载,却是在人类已知的书籍中,最古老的印度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之中的。你说那是核子战争的景像,但却记载在那么古老的典籍之中,那是甚么原因?“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刚才念的那一段记载,十足是核子武器爆炸之后的情形。
那么,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地球上已经有过核战争,而那次核战争,毁了米伦太太那一代的人类呢?我一样答不上来,因为我们连自己这一代的事,也未能全部知悉!
那么,我们有甚么法子知道更早的事情呢?
他的声音更是沉缓了,道:“从我们的知识来看,只有一个假设更可能,中国人早就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传说,在高速的太空飞行中,速度和时间起了娈化,太空飞行家在太空飞行中眨了一下眼睛,在太空船之中,时间只不过是百分之一秒,但是在地球上,可能已过去了好几个月了。“
他那时所说的,正是爱恩斯坦“相对论”理论中的一部分,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又道:“照你看来的情形,米伦夫妇的旅程十分远,他们在太空飞行,地球上的岁月如流,可能已过了几万万年,他们的那一代人,早已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而覆亡了,地球上出现了新的人、新的文化,已和他们是完全无关的了,他们回到地球上,等于是来到了第二个星球上一样,但是他们的心情,却比到了第二个星球更痛苦,在第二个星球上,他们还能设法回地球去,而如今,他们已然回到地球上,但他们失落了,他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时代了,他们彻底迷失了!”
我苦笑着,道:“不错,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所说的两个可能,都有它的道理,米伦太太也知道她回到了地球,她曾对我说过她回来了的!”
我的朋友没有说甚么,只是慢慢的向外踱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出了门口,夜十分之静,我们一齐抬头向漆黑的天空望去,天上繁星点点,孕蕴着无穷的秘奥,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小星球上的生物——想彻底明白宇宙的秘奥,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