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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二)(3)

时间:2015-03-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鹿桥 点击: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的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比肩称论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做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做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辩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来说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土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来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上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吧!"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的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一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看我自己怎么样?"小童成了众矢之的,也有点窘。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拉?一天歌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做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上坐了一会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凭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拉,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的,插不上嘴,又有些是他懂的,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是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Left 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了他,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只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以浓么缩的?'了"(注)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儿再一闹,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象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思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你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了迎新会。"他绘声绘色的:"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摇,象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儿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双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双手又在空中凭与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太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的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的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是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大笑。先生们顺便散开,评与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拉,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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