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白云一样生活(10)
时间:2015-06-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应松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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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动我的包呢?”
“嘿嘿,你的钱是假的。”
“是别人放我这儿的。”细满说。
几天胎皮都没问什么。几天后老板一家人要回乡下有事把店子交给了胎皮和细满。没了生意,就是守店。晚上,胎皮要细满与他一起去看三级录像。细满说不想看,胎皮就神秘地说:“我给你把假钱花出去。”胎皮敢想敢干,细满就跟他去了。胎皮去买票,被人抓起来了,细满就跑。回到店子很久胎皮还没回来,细满坐卧不宁,感到凶多吉少,就收拾好东西连夜跑了。
有一个热闹的打电子游戏的地方,可他不敢待。他进去了又出来,感到有许多鬼鬼祟祟的人都是来抓他的,要收缴他的假钱并问出处——还有九百元的假钱,这是一条命。他走在街头灯光昏暗的地方,天气燥热,没有下雨,身上黏黏的,像爬满了蛞蝓,令人恶心。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江边。江边是个公园,有许多树和长凳,有一些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女在那儿成双成对地抱在一起,有并肩的,有靠着的,有躺在男人怀里的,有躺在女人怀里的,有哼哼唧唧的,有做着淫秽动作的,有散步的。
那是别人的事,细满到了水边,还有人夜泳哩。他就涉到水里,拿出毛巾来洗脸洗身子。看别人也脱了裤子,自己也脱了裤子洗了,换好衣服。江面上是一些眨眼的灯光,那叫航标灯,也有船的灯光。有大轮船,拉起呜呜的航笛,向他来的方向溯水而上——那儿是他的故乡,很远,很远的山里,很高的山上,白莲垭,杉木坪,有狗,有猫;狗有黄狗黑狗。有数只(又鸟),有自己的床。有火塘——这会儿,在咱们高山上,有西瓜吃的时候,还得生起火塘,山上寒。一阵风一吹,雾就漫上来了,也就是云。云漫上来了,冷飕飕的,围着火塘吃西瓜,也吃腊肉火锅,吃烤的红薯与板栗。板栗煨在火里,会爆响,爆响后就开口了。开口的熟板栗。还有茶,新茶泡出来,也是一股子熟板栗味……
他想奶奶。奶奶的腿不知好了没有。狗想跟他走,后来被撵回去了。他一个人,走着世界,在宜昌。
江水滔滔,拍岸汹汹,夜凉如水,心如迷途。他找到了一张条椅,枕着爹用过的帆布包,拢上肚子上的衣襟,竟很快进入了梦乡。醒来天已经亮了,有清扫公园的大嫂在那儿刷刷地扫着地,只当没看见他似的。
肚子咕咕叫,去江里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又喝了一肚子含沙的江水,看见世界平静,就到小巷里去买吃的。
有个大排档街上有的店打开了卖早点,有一家细满与老板给安装过铁窗和烟道的,有个女孩跟他讲着相同的话,他吃着面,就看到她提着一大提篮菜来了。他朝她看着,故意跟她打招呼。在这里,找个老乡不容易,他太孤单了。可他上次没承认,说自己是秭归的。
他说:“你是阳日湾的吗?”
那女孩说:“你咋知道?”
他就说了,他说了真话:“我是白莲垭的。”
那女孩也很高兴,说:“给我讲假话啊,上次,”又问,“你这是回去?”因为她见他提着包。
他说:“我没事做了,想找个事做。”
那女孩就说:“我给老板说,他们缺个择菜的。”
细满就在那儿等。过了一会儿,女孩就要他去见他们的老板。老板大黑牙,像个流氓,说:
“一个月三百。”
三百就三百,比那儿的还多呀。细满喜,惊喜,暗喜,就捋起袖子择起菜来。
女孩大他一岁。女孩叫王红霞。女孩长得怪机灵的,一看就不是山里人,跟谁都亲热,这样的妮子成人家媳妇是人家家里的福气。
“你们那里种水稻。”
“是啊是啊。”她说。
“咱们吃苞谷,”细满说,“没吃过米。”
“你现在吃米。”
“我现在吃米不习惯,想苞谷糁子,想酱包馍,想火烧粑粑,还有荞麦粑。”
“荞麦粑苦死。”王红霞飒辣地说。
她的声音很有主见。
大排档闹哄哄的,晚上全是喝酒的人,一直到转钟两三点。都是火锅,流着汗赤着膊吃着火锅,摆在大街上,辛辣的气味甚是好闻。细满也就吃上了。很辛苦,也就吃上了。有点白莲垭的味儿,放花椒和尖辣椒,一把把的大蒜,咕噜咕噜冒辣泡的锅,开啤酒瓶和碰杯和嚼鳝鱼牛蛙香辣虾的声音,和摔破瓶子的声音,和斗酒声。细满累着,吃着,一双鞋水淋淋的。他与老乡王红霞说话。王红霞照顾他,给他买雪糕吃;是真雪糕,不是冰棍,一块钱一个的,还给他买洗头发的小瓶的飘柔二合一。她说他的头发像牛屎坨,取笑他的。她还长得很丰满,洗菜洗碗的时候,给客人上菜的时候,都可以欣赏她时隐时现的**。可以放肆的欣赏,不像在家里,害怕看到姐翠满的稍微暴露,就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丑事似的。店里的很多女孩都很丰满。这可能是吃了重油火锅的缘故。手泡在油里,鼻孔沉浸在油烟里,加上吃,就这么吃得油胖了。
他把白莲垭都忘记了。
他爱上了王红霞。
他总是想她,仿佛所有的活都是为她做的,干什么都不累,择全宜昌的菜也不累,杀全宜昌的鳝鱼,也不累,宰全湖北的(又鸟),也不累。干二十四小时,也不累。
人真是个怪东西,人真是个贱东西。
下了班还可以到王红霞租住的地方去聊天,坐,给她修床,给她换锁,给她逮老鼠,逮老鼠下夹子,就像在白莲垭下“铁猫子”逮羊逮猴逮九节狸一样。一共逮了十只老鼠,吓得王红霞浑身打颤,细满把老鼠用铁丝串起挂在树桠上。还陪王红霞去看了一场电影。
当然是他买的票。看电影时他肩挨着她,拿着她的手。王红霞说看电影看电影。
究竟看了什么电影细满记不清了,一出了电影院就忘记了,却记得了王红霞的气味,软绵绵肥嘟嘟的手。王红霞说,我比你大一岁。细满说这有什么要不得的。细满说你十八?王红霞说:你这么小,哈哈哈。
细满给王红霞买了一把牛角梳子,还有个小镜子,在地摊上买的。王红霞就收下了。
有一天晚上细满突然遗精,梦中的对象就是王红霞。他要把王红霞娶到家里,娶到白莲垭的杉木坪上去,把她从宜昌娶回去,从一个吃稻米的平原娶到吃苞谷的高山上去,从不长雾气只冒柴烟的地方娶到白云飘飘的地方去。他就说白莲垭的好话。春天,杜鹃花盛开,杜鹃是长在大树上的,不是山下的小杜鹃,有什么秀雅杜鹃、毛肋杜鹃、粉红杜鹃、红晕杜鹃,一场雨一下,一场太阳一来,野苦桃花也开了,杏花也开了,蔷薇也开了,山楂花、野樱桃、珙桐花也开了,夏天咱那儿没夜蚊子,凉爽宜人,青草遍地,茶叶飘香,接着又开了马桑花、旋覆花、沙参花、龙爪花、杓兰、芍药、火棘、桔梗、党参……蓝的、白的、红的、紫的;秋天百果成熟,吃不尽的甜味,打不尽的果实,山楂果、五味子、石枣、火漆果、红枝子、四棱果、八龄麻果、你们山下少有的八月炸、猫儿屎、猕猴桃,漫山遍野都是。五味子一嘟噜一嘟噜,蜂蜜一缸一缸,接着就是核桃熟了,板栗熟了,野柿子熟了,榛子熟了,松子、锥栗、蔷薇果遍地都是……咱山上你听说过那活血化淤的江边一碗水,消肿止痛的头顶一颗珠,止血生津的文王一支笔,清热解毒的七叶一枝花?花叶吃虫子你见过吗?花像一个笼子;鸟只有蜜蜂大你见过吗?——叫蓝喉太阳鸟。还有山凤、松鸦、苦荞鸟、苦恶鸟,算命鸟你见过吗?还有九头鸟,九个头,都能叫,还有红腹锦(又鸟)、白雉(又鸟)、角雉、灰雉——就是娃娃(又鸟),叫声跟小娃子哭一样,挺好玩儿的。还有会唱十几种歌的乌鸫、黄莺,还有鬼瞪哥——就是猫头鹰,在林子里晚上瞪着眼,像鬼一样;还有山和尚,就是戴胜鸟,头上一撮毛像古代的官帽,还有旋木雀,用嘴钻树洞像电钻那么旋转,咱山上的洞有冷热洞,夏天冷冬天热,冬天打赤膊在里面也不冷;还有潮水洞,洞里涨潮像长江哩;还有一层一层的白云,一片一片的森林,山上有麂子,有獐子,有野猪、熊、麻羊子、娃娃鱼。冬天下套子,想套什么套什么。现在不许套了,所以野生动物多了,在云彩上面,到处是蹦蹦跳跳的野羊,抵角呼唤,一道道瀑布从山上挂下来,到了冬天,瀑布就冻住了,像满山满山的玉石。接着就到了春天,从泉水洞里涌出成群成群的鱼来,不知道这鱼从哪儿来的,在哪儿长的,一色的白鳞,一色的筷子长的鱼,煮火锅放几把南风盐菜,那个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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