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八)(6)
时间:2015-06-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鹿桥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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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想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一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聪明繁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艳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详,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持,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走吧!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吧!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吧!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竟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能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天穿了唱诗班的黑袍,头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四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地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壮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声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么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袍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里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笑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摹仿小黄羊,摹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欢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乐音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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