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梁家姐妹也完事了。她俩看了她笑一笑。她们身段,容貌上的线条确是楚楚动人。她就说:"真好看,你们打扮惯了的,不打扮成不成呢?"
"我若像你那样长得好,我也不打扮了。"梁崇槐说:"我真爱看你自自然然地那个样儿。倒觉得你坐在梳妆台前都不顺眼似的。"
"我对打扮是有一种看法儿的。"梁崇榕说:"不管长得好不好,不管年纪大年纪小,都要尽本份打扮一下,表示我的精神贯注到那地方了。我要是一天不打扮就觉得一天没精神,做事不起劲,像没有洗脸那样。打扮不过是洗脸的变相罢了。"说着三个人并着走出来。
"真叫你说着了。"伍宝笙笑了起来:"我虽不是打算连脸也不洗,我倒是真希望能省一点事就省一点事。"
"这地方我的想法跟崇槐一样。"梁崇榕说:"你是有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喜欢在打扮的时候想到别人;这个人怎么把胭脂擦得这么圆呀?这个人的嘴唇真好,口红不要涂也好呀,等等。我有时也想到过你。有一天还跟我妹妹说起过呢!是不是,崇槐?"
"我记得呢!那天燕梅也在。"她妹妹说。
"我说:'你们说要是伍宝笙该怎么打扮好?我真想不起来?''头发不作才好'。她说,跟着又说:"还是不打扮才好。'蔺燕梅听了就说:'不过穿衣服要紧。她美在身上,美在走路,动作上。所以非穿对了衣服不行!'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自己呢,只有费点事,多在照镜子的时候来粉刷楼房啦,裱糊窗棚啦!擦粉涂胭脂!"
"真是国语说得好多了!马上学会贫嘴了!"伍宝笙笑着拦着她:"多惹人喜欢的整整齐齐一对儿漂亮姐妹,舍得用这么难听,气人的字眼儿形容自己!"那个梁崇榕偏顽皮地又说了好几遍,她那明媚的眼睛正高兴地,笑得好不开怀。
"我们不但要打扮",梁崇槐看了自己身上一件碎花的绸衣服说:"还要分时候作不同的打扮哩。白天少打扮一点儿,晚上多打扮一点儿!"她的衣服花色是很时新好看的。姐妹两个穿着一式的衣服,鞋。带了一式的皮包。健好的身肢,走着三个人一齐的步子,那微微震动着的衣衫下面的腿衬了衣衫上的纹浪,她自己看了也爱。"不是吗!崇榕?"
"可是还比不上伍宝笙!"梁崇榕说:"什么时候看都好!"
"你这半天拿我们忙人开心呢!"伍宝笙说:"当是我不知道呢?让我说明了罢,省得叫你们俏皮话挖苦到牛身上,自己心上觉得冤!不就是提了一句问你们'不打扮成不成?'惹的祸?人家可真没坏心,真是看了你们动人、漂亮。真倒霉,叫你们两个一场好骂!"
"我们说得也是真心话!也想不到没赶上伍宝笙的好气性儿?"梁崇榕又笑了:"这个'气性儿'用得对不对?"
"话里不常说了,旧小说上仿佛在哪本儿上见过。"她答:"这个先不管他。方才你们说的全是实话,整个儿的实话,也没添,也没减?"
"何至于审问我们呢?"梁崇槐说:"全是实话!当然不多不少,全是实话!"
"我告诉你罢。燕梅那话她告诉过我。"伍宝笙说:"她最恨我穿衣服不当心。那天你们谈过我之后,她见到我也说过了。我记得底下还有半句:'可是她就是不肯当心穿。瞧她穿了那件长条儿的!人又长,一匹布似的!'有没有这话呢?"
"崇槐!不得了,以后咱们说话可要小心了。屋里有了奸细啦!"
"她俩当不了她姐姐几天奸细了!"崇槐说:"以后倒是她从耶露撒冷回来的时候少跟她抬杠是真的。别在话里把余孟勤得罪了!"
"成啦!这话又到了我耳朵里了!"伍宝笙说:"我是不是该告诉我妹妹去呢?"三个人就大笑了。
她们顺了翠湖堤走下去,又上了正义路,一路上也碰见不少同学。伍宝笙总觉得身边上不是蔺燕梅,挺不惯的。
"从耶露撒冷带回了些什么言论惹得小崇槐不高兴?"她问。
"崇榕,咱们不说!"崇槐淘气地和姐姐挤了挤眼。故意狡猾地笑着不说话。
"我想,我也不用问了。"伍宝笙说:"总是一些深奥的大道理!咱们中下之资听了也未必懂。"
"也许是。"崇槐说。"反正不告诉你!"
"顾先生倒是个有趣的长辈。恐怕是他很讲了些功课以外的学问。蔺燕梅听了就接受了。余孟勤有一套言论大概当场就发表相反的意见。燕梅辩不过他,满想一肚子牢骚回到屋里来找人支持。谁知道现在学校里的女同学哪一个不顺了余孟勤的言论走?于是孤独的蔺燕梅就急哭了,说:'从顾先生那儿来的言论是不容许批评的了!'可怜的燕梅!"伍宝笙两眼看了空中,一边想象着,一边作戏似的说:"还是姐姐能帮你。心上有委屈,来找姐姐!大余欺负你,姐姐打他!"
"这样,你妹妹更不会来了!"崇槐听了气不过,说:"在她面前少说余孟勤的不是她或者还能听下你一两句的!"
"我看你被她反话挤得也憋不住还是我说了吧!"梁崇榕笑着说:"蔺燕梅太好想心思,偏偏碰上了个余孟勤喜欢影响别人的思想。正是她接受了余孟勤的怪论调今天东,明天西的。蔺燕梅听了佩服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给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人家追求女孩子,是拖了女孩子玩。余孟勤追求女孩子是逼了人家念书。蔺燕梅在他的思想和言论压迫下,忙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男人也真怪!这两天她又在半懂不懂地念尼采了。抱了一本'扎拉孔士图作如是',熄了灯不睡觉,点洋蜡,查字典!真受罪!"
"她自己信他的话也罢了,"梁崇槐说:"她非逼了我们也相信不可!尼采净驾女人!我能服气吗?她还跟我吵!她说的都是余孟勤的活。我又吵不过她。好像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