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梅这孩子真怪!"伍宝笙心里想;"干件什么事就比别人都多带上几份儿精神。念起书来也这么不要命。相信起一个人来,真恨不得把小命儿也交给他!不过余孟勤看书确实是多,我也真领不了她念书。她对余孟勤大概完全是学问上的羡慕?"
"你们想她会不会因此也就有了她第一次的恋爱?"她问。
"会不会!"梁崇槐说:"还有不会恋爱的女孩子吗?"
"爱余孟勤?"
"还会爱顾先生?"
"怎么从来没听她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在一起。"
"她自己也许还没有觉出来。"梁崇榕说:"可是我们可看得太清楚了。"
"你们比她自己还清楚?"
"当姐姐的呀,你怎么这么个聪明人糊涂起来了?"梁崇槐叹口气说:"这个跟害肺病一样,等到自己觉的来的时候也就不差什么了!要不怎么说,一发觉了,也就难断根儿了呢!"
"算了罢!别说得太高兴了。"伍宝笙说:"小姐大概常常害点儿肺病什么的吧?"
"'是非皆因多开口!'从现在起到电影散场为止,决不再说话了。"梁崇槐笑着说。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电影院门口,她便跑上去买了票。三个人进了场。电影已经开演了。
伍宝笙心事重重,电影又是一部笑片,扰得她也想不成系统。散了场,三个人慢慢地随了人群走出来,前面忽然发现了两个人,正是余孟勤陪着蔺燕梅。隔了十几个人,也是挤在散场出来的人群中走着。
"看,崇榕!正是他们!"伍宝笙说:"余孟勤比我妹妹高一个头!"
"好得意!"崇槐说:"他们那一圈儿的别人全偷着看她。大余带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来看电影!"
"也不坏,是不是?"伍宝笙说:"男生里头也难得找到配得上我妹妹的!"她说着心上想起暑假前燕梅还和自己开玩笑,说什么余孟勤是这学门里承祧延嗣的长子,自己是和上睦下的大少奶奶呢!现在嘴可软啦!她想着回去就写封信去告诉史宣文。
"我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他们配成一对儿不合适!"梁祟榕说:"蔺燕梅滔滔不绝地讲尼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及平常时候美了。又总看了她一天到晚在余孟勤的影响下呻吟怪可怜的。他们弄到一块儿真不是幸福!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
"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这句话像是一个闪雷打在伍宝笙心上。她一天来的疲倦的思潮已使她心血淘干了。方才还想写信去告诉史宣文呢!史宣文信上的话又从梁崇榕口中说出来了。她无力地说:"崇榕!你的话里有道理!哪天慢慢地讲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她说:"蔺燕梅不是爱大余,是爱他一肚子的书。大余也吸引不了她,是他那逻辑严谨、训练有素的口才!蔺燕梅能从嫁给一堆书一个好口才里得到幸福么?"
伍宝笙听了不说话。走出电影院来,前面已经看不见大余同蔺燕梅了。她们也就找到一家比较好的西餐店去吃晚饭。
光是女孩子出门,不能不多花点钱的。比如说她们三朵花儿似的人走进了个小店,若是遇见了像上次在大普吉那里碰上的流氓便怎么好呢?伍宝笙想起那次的事来,她说:"这也难怪燕梅看不清楚,在她心上,本来这是第一次找到一个光彩胜过她的人。即使仅在念书这一方面比她强,也是她仅遇的了。"
"她总不能就嫁给书本呀!"崇槐说:"我就气她这个碰上什么,什么就全是好的这种脾气!她将来有嫁不完的人呢!"
"她也不能说在各方面全有兴趣。"崇槐说:"她能歌能舞,我敢保她不会嫁给一个电影明星。大余能吸引她就因为她只在功课这一方面好强的原故。"
她们一同吃了晚饭,又一同走回文林街来。到了南院门口,梁崇槐向伍宝笙说:"到我们屋里来看看你的妹妹?她这会儿未必在屋。"
"不了。"她说:"我要回去多想一想。我们今天说的话,也不要对她说起。好不好?"
"真是用心的姐姐!"梁崇榕说:"我一定帮你的忙,叫我妹妹也耐着点,要不然,她等下一见到蔺燕梅准是直喊出来:'蔺燕梅!我看见你去看电影了!'"
"瞧你把我说的!"崇槐也笑了:"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还早,我一个人走走吧。"她说。她们便分手了。
伍宝笙走进了北院,一阵风吹过来,她觉得有点凉,便把外衣的领子竖起来,快着点儿走。忽然在快到城墙缺口时,后面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干什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快?"
她不敢答应。又害怕,又生气。
"是我,伍宝笙。是桑荫宅。是不是因为走黑路害怕?你走得好快,我追也追不上!"
"你吓了我好一跳!"伍宝笙气喘着说:"本来走黑路就够害怕的了。你又冷不防地跑上来说一句话!"
"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哪里还听得了什么口音!"
"你也会害怕?"桑荫宅说:"你说我好笑不好笑?问这种话!我常常觉得你是个超凡的人。有时候以为你的来历都一定很特别。至少一半是天使!我才那么问你。我以为天使是不怕强盗的。"
"我宁愿这样作一个平常的人!我们的诗人!"他们一路走着说。桑荫宅是回新校舍去的。
"我宁愿是个鬼魂,也不愿是个平常的人。"他说:"横死都比平常地活着好!强盗、诗人,都不错。"
"你们学文学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说。
"所以我说你是天使了!"桑荫宅把这样的话在新诗上写惯了,平常也就这么一句一句地随便说着:"也许做了天使又要觉得平常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