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老人,目光炯炯,和刚才判若两人,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只能开始翻看。首先发现,稿纸是商店里买的,那种四百字的稿纸。这座老楼的角角落落,随处都能翻出几摞全中国最权威的文艺报刊专门订制的大大小小的稿纸,路翎的稿纸,却是来自文化用品商店。
翻看那些稿纸令我分外痛苦。我读过《财主底儿女们》,真叫才华横溢,激情飞扬;可我眼前这堆稿纸上的句子,磕磕绊绊,比中学生作文好不到哪里去。最可怕的是,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是大跃进时代好人好事通讯报道的惯有气息,全是概念,空洞乏味。我慢腾腾地一页页翻着,心思早不在上头,只想着如何抬起头来面对老人期待的目光。我能感觉到它射在我的额头,一分一秒也未间断。
最终硬着头皮抬起头,向老人微笑,我说:挺好的,我带回去仔细看。
我看到老人眼里流出极端的失望,完全颓了,本来紧紧抓在我额头上的两道光,一下子溃退得无影无踪——尽管我已经竭力掩饰,但是老人什么都看明白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发愁如何结束这场拜访。就在这一刻,老人本来已经溃遁的目光,再次凝聚起力量卷土重来,不过这次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一万分的委曲。他突然呼吸急促,神情激动,嘴里比先前更加含混不清地乌里乌突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问他想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还是没听清。这时老太太在一旁翻译道:他说,鸟关在笼子里时间太长了,放出来,就不会唱歌了。
路翎逝于1994年。他去世后好久,楼里还有很多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