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风也奇怪。蔺燕梅在余孟勤走开之后,得心应手,偏打正着。把输了的分数全赢回来了。
"这幸亏是燕梅老实。"余孟勤看了说:"若是换了个爱说俏皮话的,我非惨了不可!"
"你心上指的是谁?"赵先生问:"是凌希慧?"
"不是!"
"那是谁?"陆先生问。他常爱叫嘴里喷出的烟蒙了自己的脸,思索别人的对话。
"我知道。"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他怕小童。小童的话来得快。又逗人笑,又不气人。有时候,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他的便宜了。全是小童的天下。若是小童在这里!……。
"童孝贤?"赵先生说:"我知道那个孩子。他的桥牌可是胡来,全凭运气。跟伍宝笙一样!"
"燕梅还不也是凭运气!"余孟勤笑着说.
"你再说!"她说着,又胜了一局。
"她这是凌希慧、史宣文的作风。"赵先生说:"一边跟人说话一边赢牌!燕梅。你跟她们常有信么?"
"常有。史宣文的信还多些。"她说:"可是我总是太忙,不能写长信给她。"
"史宣文是个人材。"赵先生说:"能常和她通信是好的。她才被重庆那边聘走,金先生又想把她聘回来了。说不定明年还要回来大家见面。"
蔺燕梅听了心上喜欢。奇怪自己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个星期,没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给她个惊奇,我放弃了姐姐,放弃了史宣文,等到从余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炼出来之后再见她们。"又想:"先只写些平常问候的信给她,从前那种尽是书名儿的信少写。"
这天晚上他们到差不多九点才散。有赵先生陪了一起回来。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给蔺燕梅加上什么功课。她回到屋里很像得到例外一个假日似的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大家有一种风气,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学校搬到昆明之后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轨道,课程加紧了些。第二个原因是生活压迫得太厉害,学生,教授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大家无力作课外活动,只有把所有的精神体力不管死活地掷向书本。这时的读书空气虽浓,兴致却是沉闷得很。这种情形有点像旧时私塾房里的孩子用大声的诵读来抵抗外边过新娘子花轿的锣鼓似的。因为这时正当滇缅路的极盛时代,仿佛从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黄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边深山外弯一弯腰,回来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钱,正不怕把昆明物价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们多吃一点苦头。这一年来也许又有许多人走了宋捷军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来历。痰迷了心窍,他们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学受了政府密令,悄悄离开学校穿了军装,也往西走是为的什么。他们只觉得天空上自从多了一种鲨鱼式的驱逐机后,空袭减少了。
这些事情含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暇思索,他们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乐,硬用金钱奢侈品把这个古朴的昆明城改造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那么城西北角的拉丁区呢?那里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卢克斯,雪佛兰,顺风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里是由翠湖的小桥流水,玉龙堆的花墙瓦屋隔离了的无车马声的静雅学生区域。学生们在那里作什么呢?可怜,他们便提高了喉咙念书。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们是不怕空袭的。有了空袭时,他们说:"炸吧!我们这个病人,病根深得很,战争的医生,多用些虎狼之剂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蔺燕梅的第二年级,第一学期又快过完了。余孟勤已开始用言论保护学术空气,他的言论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娇艳,最活泼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谢了。混杂在图书馆的苦读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军之流变节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舆论也转向他们。于是大家又低下头来默诵校歌上那阕满江红中的几句话:
………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
"动心忍性希前哲!"啊!这里面有多少故事!不在"岁寒",如何能见得出"松柏之后凋"呢!
谁肯输这一口气?谁甘心落后?于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这肃杀的秋风行起令来,风气所及,大家变本加厉地苦干。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有些人是天生来去影响人的。如余孟勤,如蔺燕梅,如许许多多杰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专门为了受人影响的小人物,他们也很要紧,没有他们,吹不成大风。
大风底下也有不动的树,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们的根直伸到几丈深的泥土里。那直耸入云的树身,如果是浮搁在地皮上,那么当风来时,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树终能不倒,并且有深思地经验了东西南北各种不同的风。这就是因为他们有深踞地下不为人见的根,才维持得了地面上悦目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