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孟勤发起了大风。他好似一位大导演,蔺燕梅是一颗最受人爱护的明星,曲折尽致地演了这个作榜样的角色。于是全校的人几乎都偃伏了。这便是这学期学术空气分外浓厚,而同学反倒没有什么足夸的贡献的缘故。大家受了一种疲劳,烦闷的气氛的压迫,缺乏兴味地挣扎着。失去了活泼气象。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个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开始的时候,桑荫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义与浪漫诗人"一课。他发誓要凭灵感考试。便把书同笔记本用一张大纸包了起来,在骑缝处贴上一张邮票,送到新校舍门口同学自己办的邮政代办所里,请他们盖了一个章,决定不在考试完毕之后,不看这门功课。他盖好了邮戳之后,拿了这包书回来,心上仿佛觉得自己这才更接近雪莱,济慈,拜伦这些诗人们一点。仿佛这才把横身在中间把他同这些诗人们隔开的那些戴眼镜,长胡须,用极长句子,和深奥字汇写批评,介绍的老冬烘先生们推开。他又放弃了此次考试与蔺燕梅争成绩的心思。他因为是转学关系,要补这一课,便碰在蔺燕梅一起。蔺燕梅准备功课之容易,成绩之优越,与得先生们之欢喜令他起竞争心。现在他实在无法从背诵笔记和参考书中去欣赏这些诗了。便又把这次竞争放弃。于是又感觉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学逐出来的年青诗人雪莱一样。
他走了没有几步,看见大宴荷了一把鸭嘴锄由校门外走。他是很喜欢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谈谈自己一肚子的气闷。大宴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料想是书籍,他便问:"小沙弥,有什么新书?借给我们土佬儿看看?"
"这包吗?说来话长!你出去垦地?明天没有考试?"
"怎么没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说:"学校里头是先生考我,田里头是卷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边上再栽一圈儿蚕豆。"
"走!我在路上告诉告诉你我的心事!"桑荫宅说:"全在这包书里!"
"有了心事?这可不像一个小沙弥的话!"大宴笑了:"穿颜库丝雅人也中了这种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许?也许小沙弥正该有心思!一块儿走,慢慢地说罢。我看你也是满腹牢骚似的。"
他们在浓荫的行道树下,沿了公路边上往东走,然后就在去陆先生花园的火化院那里上了坡,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岗向阳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块地,地上的作物确实比四周的都好。桑荫宅一路上把他对现在的功课不满的话全说了。大宴不置可否地听着。走到了地方,大宴说:"我这块地就是水不方便。现在闹得我连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实在太干!"
"地实在太干!"桑荫宅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牢骚:"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鱼了!只能在稀烂的泥里钻来钻去!上面的太阳还是猛烈的晒着!"
大宴一边听,一边锄草。顺手挖一条准备种蚕豆的沟。桑荫宅不过是要痛快地说一场。他也不需要大宴给什么解释。他说完了便把那包书放在田埂上,自已顺着躺下去用书做枕头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闭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红。显得十分不安宁。耳边听着风声,和大宴一锄一锄的翻土声。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大宴说:"我想,这一些日子的新风气特别不宜于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呢,整个儿都是文学院的学生闹的!当初我觉得挺好。有许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书了。先生们也都说学生心里烦闷便不念书是错的。如今一个个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了!而且读死书,玩物丧志,究竟能有多大益处,也很成疑问。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数往卷子上画的时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针见血么?"
"小童有资格说这个话。别人不一定都有资格说。"桑荫宅一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你和大余谈过没有?我因为反对他在壁报上那一段文章什么'鞭策自己运动'那些讲苦行头陀的事,所以我曾经和他辩论过,他有几句话是不能驳的。他说:'我们之间很少有几个是才子!我就不信什么是才子。我们不鞭策自己,历史会鞭策我们!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个名士派的头衔而已!何况大家都是中等资质!'你看!他这种话是无法驳的。再说蔺燕梅罢,她够聪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风姿,几年过去,也许是个风头人物而已。她头一个接受了鞭打,何况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连上课在十二小时以上。这么爱玩的人,从来没听说参加过校外近来风行的跳舞会。很少看她进城。上次仿佛是有一个什么会,有跳舞,她父亲在航校的朋友来请她。她说:'表演呢,来不及准备,交际舞呢?不会!'她怎么不会呢?她响应大余的运动,提高课程水准!累死也不能放松!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偏有这么个牛脾气!我们系里的先生都说这样的学生是空前的,说不定在毕业时会有多么惊人的成绩呢!"他说到这里一翻身,又躺下了:"这叫做左腿跟右腿赛跑一齐累僵了为止!差池一点儿的同学可惨了。成了跑龙套的了。我可不跑这个龙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