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必须写点什么,否则对不起自己跟年轻人一起去看它的首映。
显然,《山河故人》不配与根据雨果小说改编的电影《悲惨世界》相比。《悲惨世界》虽名“悲惨”,调子却不是忧伤而是昂扬的,主题是:不屈、抗争和自由,宽恕、自新和博爱。我下载了歌剧《悲惨世界》电影版的主题曲“自由之歌”(《 你可听到人们在唱》,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不时听一听。
我想起鲁迅评《红楼梦》的话:“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贾宝玉可不是“批判现实主义”者或者“公知”,他是“情感专家”——特别多情、感性又敏锐而已。
这就对了!据《南方日报》讯,贾导精酿九年的新作《山河故人》30日公映前一天,携主演赵涛、董子键等到华南师范大学映后与学生交流。他说,《山河故人》是他首部以情感为主题的电影,影片从情感世界的构建出发,探索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沟通。那我们就从情感构建与沟通的角度来看这部电影吧。
不用多说,影片中每个主要人物都是情感世界的失败者,不论他们的物质生活是贫穷还是富有。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谁劫持了我们的情感?
先说第一章三角恋的情感表达。两个男青年本是好朋友,不幸同时爱上了沈涛;沈姑娘也喜欢两个人,三人一起交游。如果是讲文明,那就应该尊重沈姑娘的意志,由她在二人间作出选择。你看人家《战争与和平》里,彼埃尔、安德烈都爱娜塔莎,却从未强迫过她;即使彼埃尔劝她不要为他的内弟那个花花公子所惑,也只是劝说而已,听不听还是取决于娜塔莎的判断。
而我们的张老板发财了,买了私家车,要求结束三角关系,沈涛尚未应承,他就跑到沈家耍脾气,见沈涛与梁建军共吃一盒饺子就摔门而去;为安抚闹情绪的张晋生,沈涛在迪厅蹦得兴起时,拥抱了张,梁建军不干了,重重的一巴掌打得张鼻子流血。张个子较矮自料打不过身强力壮的梁,忍下怒火,弄枪不成搞到雷管炸药,要炸死姓梁的。这种原始的竞争,不是情感竞争,而是野兽或畜牲般的对性资源的争夺,与公狮或公猴之间的争霸战,与公牛或公狗之间争夺交配权,没有实质的不同。
从原始社会对女性的抢掠与“抢婚”,进化到“封建(或宗法)社会”的家长制,不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皇上“赐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都是不尊重当事人的意志与权利,重的只是服从“三纲”的权威。
女主沈涛的命运本是一个意外呀。她的家世与成长背景需要我们脑补很多情节。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与父亲相依为命。她与父亲的感情是极深厚的。2014年,老父坐火车出门去为老战友庆祝七十大寿,在阳明堡车站候车室等人来接时,在打盹中高僧般辞世。虽然老父的“坐化”是人间最完美的辞世方式,她仍然悲痛欲绝。她的父亲确实是难得的:什么都尊重她的决定,包括婚姻大事。所以,在上世纪的汾阳小城,她不仅可以跳“伞头秧歌”,还可以昏天黑地地“蹦迪”,还可以搞“三角恋”,可以吸纸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沈涛,幸运地在没有家长权威压抑下自由成长的女性,一旦当了家长,当了母亲,对子女的那种“威权主义”就从众了。《山河故人》中的情感戏,我最反感的就是她对儿子的态度。
同意把儿子判给父亲,让他在上海可以受更好的教育,这是母亲为儿子着想,好。老父过世,让7岁的孩子独自来汾阳为外公奔丧,也可以。从空姐手中把孩子接到车里,一落座就恶狠狠地摘下孩子领口上的彩色小围巾,斥责他“男不男女不女”;在外公丧礼上,孩子不知乡下礼俗,告诉他怎么做就是了,又是恶狠狠地,当着众人的面,几乎是用对待俘虏的方式让孩子下跪;在单独相见的场合,儿子很单纯地劝她说“妈妈,吸烟不好”,她却恶狠狠地回击道:“跟你爸爸一样,总喜欢管别人!”然后,孩子与上海妈咪视频通话时,她又一把夺过Ipad,叫张晋生过来吵架。这样一个妈妈,孩子不理解她为什么选择坐慢车送他去太原机场,也很好理解。
一个年轻朋友说,“北方”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习惯了而不以为非呀。广州人口里的“北方”,就是五岭以北,包括湖南湖北。他的话也许有道理。比如在北京,不论是服务生还是售货员售票员,更勿论警察与公务员,除了受过特别培训的高档消费场所人员,他们对人很少有和颜悦色态度友善的,说话都是冲冲的带较劲味。“北方”人当然不都是这样。我的父亲母亲就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更不用说训斥打骂。我在湖北老家时,乡亲们对成年男子,从不叫“小名”(乳名)而称呼“学名”,本来是很有规矩的。——这是题外话。
回头说男主角张晋生。他给儿子取名张到乐,这“到乐”就是Dollar(美元)的汉语发音。父亲作为监护人有权为儿子设计人生蓝图,至于最终儿子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那是另一回事。他要赚很多很多美元给儿子或让儿子赚很多很多多美元,也没有错。但是,他的狭隘,他的偏执,尤其是他的专制,不仅没有成就父子,反而导致了父子感情的破裂。儿子有他自己的人生愿望,他不是实现父亲理想的工具。于是,到乐离家出走了。
电影里有意味的是,张晋生虽然“崇洋媚外”, 一心要儿子西洋化,以致从小念国际学校的儿子中文程度很低,而他自己除了知道美元念“到乐”对英语也所知极有限,因此父子俩正经谈事要请Mia做翻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之间,缺少最基本的沟通,应该是不争的现实。这样的情节是不是有点夸张?
贾导比我阅历广交际多,我相信他这样编剧是有一定现实依据的。由此看来,张氏父子的情感关系,与巴金小说《家》里的高家父子关系没有多大不同。不过,巴金小说里觉新的离家出走,是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带有挑战旧伦理关系的叛逆性;而张到乐的离家出走,却只是有法律依据的自我维权:“我(已成人)怎么生活,没有必要取得你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