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在累乏之极了,便由他提了过去。只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小童可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儿的。他说:"你上哪儿去?"
蔺燕梅没有理他。
"你是怎么啦?走得东倒西歪的?"
她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他们正走到湖中两条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转。拔腿就跑。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树,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个断枝。把皮包挂在那里,然后跳下地来,坐在草地上,发呆,做怪相。
蔺燕梅不觉吃了惊,没想到小童有这么一手。她又没力气追,只有看着他把自己的皮包挂到树上。她走过来时,小童已经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气,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想哭?不,她自己觉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无可奈何地,站在这里,看了湖中的游艇,堤畔的垂杨,听了起伏的蝉鸣,守着这个顽皮成性,又善良又热肠的小童,她心上倒减去了一点一日来悲愤,凄凉的感觉。她当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气。原来这个小童在她回忆中不曾有过含有恶意的讥笑的脸。她不会从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联想。她无从生气。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条枝,坐在那儿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儿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他心上寻思这个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么去?
平常蔺燕梅很少一个人进城,若进城总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宝笙陪着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许多女孩子一块儿走。进城总不外是买东西,看电影。若是带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决不会是一个人去。
蔺燕梅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若是一个人出门,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边上的宋家,她的保护人家里。她这些行踪几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走过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远门。
"蔺燕梅,我不跟你捣乱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说:"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出门不打算告诉我。我问你也不说,激你生气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来不该多事。没有帮你什么忙,倒白耽误了你半天时间。我上树去把皮包拿下来还你。我回去找大宴他们喝茶去了。"他说着就爬上树去拿下皮包来交给蔺燕梅。蔺燕梅不接。
"你以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着它吗?"小童说:"我就是脚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该往哪儿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爱拿不拿!我真怕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难受起来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飞!"他听见她到底开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走干什么?还你皮包。"
"是你要过去的皮包,我提不动。"
"可是你生我的气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里跟你生气了?小童!你不能这么捣乱!跑来跟我胡搅!"
"我是直心眼儿人!"小童十分伤心的样子说:"受不了你这种小姐们的应酬话。生气就生了,何必说没有?这比骂我还难受!我是个爱捣乱的脾气,你骂两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话不信?"
"说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说出来,你不信也是没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随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门。你来帮我提东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气,还会叫你提吗?谁知道你倒会多心起来,走了几步路就变了卦,发起疯来。"
"这样的话叫人听着还痛快些。"小童摆足了架子点点头说:"不过小心说得不完全。"
"你跑到这儿把皮包挂上树,我当然生气了,可是也没生多大的气。我不是还要你帮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吗?刚才还告诉你说我提不动呢!你倒反过来说我不高兴要你帮忙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