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他的手说,"你就会说人家,你呢?"
他笑了,说:"你听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浑厚,润泽的声色,把歌调装饰得十分美丽。
"这个歌,这么唱就不对了。"她也平和地说:"原来的表情不是这样。"
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只能唱成这样。"
他们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时,见一个难侨妇人,跪在河边上洗衣服,看见他们走来,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宽湖笑着点一点头,却单向她一个再喊一声:"蔺小姐。"蔺燕梅就撇开范宽湖跑过去和她说笑。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便没停,满心怡悦的回到村里去。
过了不久,蔺燕梅已经帮着那妇人把大件的拧干,两人正坐在光洁洗衣石上说笑时,又看见范宽湖从村口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欢,拍了那妇人肩膀一下,就跑过去说话。
"蔺燕梅,"小童一见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几天,连封信都没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桥发愁。"
"犯得着委曲成这个样子!"她撇一下嘴说:"一见面就伤和气,呼天抢地!你喊什么呀,爱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话,一步一步乖乖儿地走,至于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脏的制服,板一板腰杆儿:"一别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这事情看起来小,里面却有大学问!大宴说这是在个性修养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给自己一个习惯,或是一种见解,这是不一定对的。后来由别人又得到一种习惯或见解,虽然也是不一定对的,可是这时候假如你能容得下这新来的东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处。大余说我不一定懂,我马上说:'这就是别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转动。'他给了我一百分!"
"什么三步不三步的?"范宽湖问。
"你不知道。"蔺燕梅说。
"要紧的意思在这儿。"小童说:"我就发现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么方向也可以看得见,什么意见也肯听听试试。再说得浅近一点。什么功课,物理,微积分,哲学史,语音学,都能旁听他一下子。就你是个硬脖梗!早晚一头碰在墙上,来个大疙瘩!"
"这个我懂!"范宽湖说:"她或是碰在墙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两个人教训我的!"她瞪他们一眼说:"有多深的道理!还要举个例子来讲给我听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来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浅。平时想想也懂,事到临头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两个臂膀拦住他俩个不许插嘴,自己又说下去:"接受别人意见了,为什么我还要天天看了那桥发愁呢?这件事伍宝笙解释是好比注射了霍乱伤寒混合疫苗要发烧。是一种抵抗。我看了桥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见呢!这个你也懂吗?"
蔺燕梅刚要说话,他又喊了起来,说:"我这一抬杠差点忘了大事!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你奶奶来了!要是不提起伍宝笙,几乎忘了!"
"你亲戚真不少呀!"范宽湖说:"才遇见了一位阿姨,就又来了个奶奶?"
"奶奶?"她糊涂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说:"伍宝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妈妈,所以顺嘴把史宣文当作你的奶奶。"
"瞧你搅得这个乱七八糟的!"她听见史宣文从重庆来了,非常高兴:"我真想马上去看她!哎哟!还有!告诉你,小童!我有个阿姨,才好呢!我们在车上碰见的,她做了修女,都认出来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顺嘴说得高兴,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宝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对!乱了营了!孙猴子把猪八戒的钉耙子拿起来耍了!你再接着说。"
"你再搅,看我还说不说!"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头。
"我是这样打算,这儿离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从宜良回昆明。呈贡的事就算是办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我刚到呈贡,你就去宜良?"小童说:"跑得这么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游泳,再试试看,能不能钓点鱼。我自己玩!范宽湖,你们这儿一定有钓鱼竿罢?"
"不!小童,不生气!"她忙着哄:"我要你也一块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说钓鱼,昆明湖没的钓,倒是宜良玉液河里他们说有大鱼。下午去,我阿姨她们在那儿办学校,学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后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宽湖也去。我要你们两个人陪我!我一个人不敢去。"
"看着好像是你顺着了小童,其实是人家整个听了你的。"范宽湖说:"把我也给拉了进去。"
"哎哟!我倒忘了!"她说:"怎么敢劳动范院长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医院都得乱的出了人命。"然后把脸一变:"你爱去不去!"
范宽湖看了她这分儿神气,呵呵大笑起来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说:"蔺燕梅十天不见也变了!气派大得多啦!不是从前那个小可怜样儿的了。这是个什么刺激弄的?不但会发点脾气,而且混身是戏,样样到家,像是个发脾气,调动人的老手!这儿一定有个受气包,才训练得出她来!"
"我这个当受气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宽湖说。
"你?那里像!也许?也许她单找个硬的磨磨牙,练练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当。他说完话就往旁边一闪,蔺燕梅一下打了个空。
"这是给你个小拼盘先尝尝。"他说:"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车时候,一匹马的尾巴不老实,刷在我眼上,我在后面给他一脚,他料起蹶子来想踢我,都没踢着,别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