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更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立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却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革命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