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站起来,将他一直拿着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面前。
卓青立刻接过去,一饮而尽。
洒甘甜,可是他嘴里却又酸又苦。
他已经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多,如果能把他刚才说的话全都收回去,他情愿砍断自己一只手。
卓东来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过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浅啜一口。
“萧泪血明明知道高渐飞是他宿命中的灾祸,萧泪血这一生中没有悔约过一次,现在他已接到了契约,他为什么不杀高渐飞?”卓东来陷入沉思,“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忽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只有那个老人才能确定。萧泪血要问老人的,一定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动了杀机,因为老人死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高渐飞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
卓青本来已决心不开口的,此刻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高渐飞怎么会是萧泪血的儿子?”
“你认为不可能?”
卓东来冷笑:“高渐飞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而已,一向冷酷无情的萧泪血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关系存在,就算有十万个高渐飞死在萧泪血面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的。”
他看着卓青,声音又变得很温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卓东来说:“像朱猛这样一条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败了,败得很惨,萧泪血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长长叹息:“其实我也一样,我又何尝能想到将来我会败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也许并不是实话,可是其中却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退下去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司马超群已经来了。
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在说:“是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想不到的。”
二
门是开着的,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很快地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卓东来说,“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的。”
他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怪怪的,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迟早总会干的。”司马超群说,“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是的。”卓东来说,“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这样子的。”
“哦?”
“人活着,迟早总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别就很大了。”司马超群说,“如果你要杀一个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动手?”
“不能。”卓东来说,“杀人要及时,时机一过,物移人换,情况就不同了。”
他微笑举杯:“就像喝酒一样,喝酒也要及时,如果你把这杯酒留到以后再喝,它就会变酸的。”
“对。”司马超群同意,“你说得对极了,你说的话好像永远不会错。”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我要敬你,因为你又替我们的大镖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胜仗。”
“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我知道。”司马说,“我已经回来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你。”
司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过一遍,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身。
“你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三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此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