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抽烟,真希望自己是个舞林高手……像电影里的新郎、新娘一样,婆娑起舞。我喝了一些咖啡,依照那只衡量快乐指数的怀表判断,我目前的时光一定是全速迈进。我又抽了根烟。大伙儿为一对舞伴鼓掌。再来点咖啡。嘉娜回到女性同胞身边,但是,再来杯咖啡吧。
回饭店的路上,我侧身靠近嘉娜,像当地所有设备经销商挽着太太的手臂那样。那中学小鬼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你?那只鹳鸟一定在栖身的叫拜楼顶端俯视我们。夜班服务员交给我们十九号房的钥匙,似乎真以为我们是夫妻。某个看起来对自己的任务了如指掌,也比常人果断的家伙,把壮硕、汗流浃背的庞大身躯朝我们之间塞进来,拦住了我。
新人生 7(4)
“卡拉先生,”他说:“如果您有空的话……”
警察!我心中一惊。他是因为我们调包了车祸罹难者的身份,还继承他人的结婚证书,才会盯上我们吧。
“不知道能否借一步说话?”说完那个人随即走了出去。他一副要来个“男人对男人”公开对决的态势。嘉娜多么优雅大方,没有打扰我们。身穿印花裙、拿着十九号房钥匙上楼的嘉娜,多么可人啊!
这位仁兄并非古铎当地人,他才刚自报姓名,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称他猫头鹰先生好了,因为这么晚了还要找我谈话;猫头鹰先生让我联想到被关在大厅鸟笼里跳上跳下、抗拒围笼的金丝雀。猫头鹰先生开口了。
“现在,他们让咱们大吃大喝,但到了明天,就会要我们投他们一票。你考虑到这点了吗?今晚我不只向本区的商人拉票,还向来自全国各地的每个人拉票。明天一定会闹翻天,所以我希望你现在考虑一下。你想清楚了吗?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商人,你要投票给谁?”
“你认为我应该投给谁?”
“绝对不要投给妙医师!相信我,老弟——我能称你老弟吗?——他的那一套毫无意义,只会带来厄运。你能说天使犯罪吗?我们可能解决所有令人烦恼的困境吗?我们不再是自己了。连著名专栏作家吉拉尔·萨里克都理解这项事实,因而自杀;现在另有他人以其名义写作专栏。你举起的每一块岩石,都有美国佬的身影。没错,体会到我们永远不再是自己的事实,实在令人难受,但深思熟虑的评估,可以挽救我们免于灾难。我们的子孙不再了解我们,那又怎样?文明来来去去,你要拿它如何?难不成要在你的文明面临移转时,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如果情势转坏,难道你要像个只会装腔吹牛的小鬼,抓起枪杆子迎敌吗?当所有人都披上不同的伪装外衣,你要杀谁才不会杀错?天使怎么能成为共犯?还有,到底谁是这位天使?搜集一堆旧炉子、罗盘、儿童杂志、晾衣夹,到底要干吗?为什么要假设这位天使会限制书籍和印刷业?我们都试图过有意义的生活,然而在某些阶段会陷入困局。我们当中,有谁能作自己?哪个幸运儿能听见天使的低语?这些都是用来欺骗轻率大众的投机言论和空谈。情况愈来愈失控了。你听说了吗?他们说科克,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维比·科克要来,当局一定不会坐视。无辜的人会带着罪孽受苦。妙医师的电视展示大会已经延到明天。你凭什么认为,他有能耐得到特殊待遇?是他把我们这群人领入不幸,他们说他会解释可乐事件;真是疯了,这不是我们参会的原因。”
他还想再说下去,不过一个打着大红领带的人走进这个称不上是“大厅”的空间。“他们会整晚阻挡拦截。”猫头鹰先生说完便离开了。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商人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嘉娜刚刚走上去的楼梯底部,觉得浑身发热,双腿打颤,也许是酒精或咖啡作祟。我全身发抖,额头冒汗。我没有上楼,而是奔向屋角的电话亭,拨号,忙线中。我又拨一次,打错了。妈妈,我拨了您的号码:“妈妈啊,我就要结婚了;妈妈,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再过一会儿,今晚我就要成亲了,就是现在。事实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她在楼上的房间,有座楼梯可以通上去。妈妈,我娶了一位天使。别哭嘛,我发誓我会回家。妈妈,别哭了,我会挽着天使一起回家。”
我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金丝雀鸟笼的正后方有面镜子?看着自己奔上楼的模样,感觉有点诡异。
十九号房门开了,嘉娜手中夹着烟,开门迎接我,然后又回到敞开的窗边,继续观察市区广场。这个房间看来像别人住惯的地方,但突然间却让我备觉亲切。它安宁、温暖,灯光微弱,有两张床。
小镇昏暗的灯光穿透了敞开的窗户,照得嘉娜修长的颈项与一头秀发轮廓分明。一轮焦躁不耐的烟圈(真的只有烟圈如此吗?)从嘉娜的嘴里冉冉飘升(我倒是看不见),直入那令古铎失眠的人、无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来不停低语叹息的悲伤夜空。一个酒鬼在楼上大笑;有人,也许是个商人,砰地关上门。我看见嘉娜没拧熄香烟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个孩子似地看着香烟的橙色烟头从空中翻滚落下。我也到了窗边,一瞥楼下的街道和市区广场,什么也没瞧见。我们凝视窗外良久,仿佛认真注视新书封面。
新人生 7(5)
“你也喝酒了,对吗?”我问。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说。
“这会持续多长?”
“你是指这段路吗?”嘉娜轻柔地说,手指着市区广场通往墓园的道路,然后指向巴士站。
“你觉得它会止于何处?”
“我不知道,”嘉娜说:“走得愈远愈好。这难道不比坐着苦等好太多了?”
“钱几乎快花光了。”我说。
嘉娜方才用手指过的道路黑暗死角,现在被一辆车的强力灯光照得大亮。那辆车开到市区广场,停在空位上。
“我们永远到不了那里。”我说。
“你醉得比我厉害。”嘉娜说。
探出车外的男人锁上车门,走向饭店,并没发现我们。他先踩在嘉娜的烟头上,像个无心摧毁他人人生的人,接着走进川普饭店。
古铎陷入一阵长长的死寂。这个迷人的小镇,似乎已被全然遗忘。远方几只狗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随即再度降临。落在广场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和西洋栗树叶,有时随风飘动,但未闻沙沙作响。我们默不作声在窗边站了许久,像两个期待趣事发生的小孩。这种感觉像某种错觉,我很清楚自己无法判断,对我而言,现在时光是继续流逝,还是静止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