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在江尾村我刚讲过一个人不能一时心窄就胡乱作事。可是一回到昆明,你就差点做了修女!若不是伍宝笙,史宣文加上你阿姨三个聪明人,真不知道今天怎样了,燕梅!这件事叫我常常觉得人的生性难改。这次真是你的大杰作!钻牛犄角儿!"
"不说了!小童!"她央求着说:"一谈到宗教咱们意见就远了。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用宗教帮忙。先不谈我,你总得承认世界上有些人需要宗教。我相信你不需要宗教,如果有天堂的话,你不信教也进得去。无论如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小童,真是的。我的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今天我已经听得太多了。给我多想想,慢慢消化一下好不好?"
"不行,燕梅!你躲我了!"小童说:"当然有些人需要宗教,那也跟人需要医生一样,要求神助。"
"不是,小童。这儿有些事你不懂!"
"只要你说得出来!"
"不是宗教的事。"
"是什么?"
"是人生。"
"算了罢!你们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着不谈,说别人也不懂。"
"不是。不谈了。"她说:"这样罢,我答应不再死心眼儿憋住气想不开。这样儿行了罢?"
"当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们得给你个提醒的东西才行,就像我的桥,饭碗,同你的名字这样。"
"我们来想一个。"她赞成地说。
"这样,你拿我当宗教。一直到你在我这儿找不着矛盾以前。要拿我当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这样!小童!"她说。
这个小童的口气好大呀!可是谁个男子在这时候口气又小了呢。蔺燕梅也居然高兴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谁又能怪她一个女孩子呢!
"我的意思本来也不严重的,小童。"她说:"我们可惜坐在黑地里,这里我刚借的一本书我没法子给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这本书,你就可以多感觉出一点儿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是一本什么书这么好?"
"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光说文字罢,意思也平常。那个音乐一加进去,感觉就没法形容地那么好。"
"是乐谱?"
"是本歌剧,我借来抄几个歌的。纪伯尔同舒丽文的一本歌剧。"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们可以划着了照着看!"小童说着就掏出洋火来:"在路上上厕所时候买的。"
蔺燕梅听见有火柴了,忙把那大乐谱本子摊开。她这时是跪在水边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摊在膝上。她低下头来看曲本,头便因为向前欠身,到了岸边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两个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东西时,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里的影子!"
她忙看去,两个人高兴地喊了起来。她兴奋地说:"你说好看不好看?这个影子你说美不美?顶好的五彩电影片也没有这么美!"
"你看你头发在水里的影子还有光呢!"小童说:"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脸衬得真好看极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别清?"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洁白的皮肤,玫瑰花色的双颊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说:"黑色的水面上洁净极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丝幕。"
"五彩电影片的色调常常故意夸张而显得特别好看。我们这回一定因为在黑地里坐得时间久了,猛然看见一张五彩华丽的图画所以特别好看。"他说着手中火柴已烧到手了,便把它丢下水去。
"再划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个影子捞上来!"
"也许是因为倒影看来分外眼明。"小童说着又划了一根火柴去看。这次看见水里蔺燕梅姿势改换了,现在是个侧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开水中影子来看岸上的人。蔺燕梅可不正是看着他呢!她看见小童发现了,便笑着把火柴"扑!"地一声吹灭了。说:"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里一闪,划着了一根洋火,举到头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个神气也好看极了。背景也是全黑的,只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树干,有一点光。所以水里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小童也不禁又到闭目中去端详岸上面前这个高兴开怀笑着的蔺燕梅。她那一双映了火柴闪动的美丽双目,笑语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齿,她侧倚了的身子,半脆的双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谱本子,肩后披着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细呢子的短袖旗袍。
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剧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划了。她说:"我不能再让你划起洋火看我了。这个影子比那曲文讲的已经还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见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随时闭上眼就看见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着随便译几句这一段曲文给你听吧。我想可以翻译成这样:
看!这儿来了一串小儿女,
她们才从学校里解放出来,
个个儿心上好不喜欢!
她们每个人又都有那么一点点儿恐惧,
她们诧异,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
有人说人生就是烦恼和忧伤,
容我们哀哀地歌唱。
有人说美貌不过是肥皂泡,
终归不久长!
底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听听我唱唱就觉得好了。原文的声调也好。"她说着就细声唱了一遍。
"音乐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听得实觉得可爱,他说:"那种小女孩子们又惊异,又害怕,又无知的声口都有了。不过燕梅,这种句子或是曲调,诗里面,歌里面也常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