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先来说说周国强吧。班里那个生着一双长腿而且跑起来跟风一样自如的家伙就是周国强。别人一定以为我还记恨着他,可我一点也不,我为什么那样做呢。再说,我的脑子一直很笨,我几乎不记事的。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之前我就想暗自把他给忘掉,我几乎已经遗忘了曾经历过的那个冷咕隆咚的季节。而我的心底却又总浮闪出另一幅图景: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旁边迂绕着一条封冻的小溪,白雪笼罩的冰面上摇闪着白森森的光斑,晶莹、凄婉不露声色,岸边的茅草枯萎于一片片白色光焰之间。
我知道我的意志始终不够坚强,要不,他们怎么会说我简直是不可救药的榆木疙瘩呢。就在我试图要把周国强彻底忘记的时候,却恰恰又将他不自觉地留在脑子里了,这使他的模样(我是说他奔跑的姿态)如同一只顽固而又迅疾的陀螺长时间地在我封冻的回忆冰面上旋转,旋转。我知道,我不可能让它停下来,就这样。
但得承认这个事实:那时周国强是我们班或者说是整个年级跑得最棒的人。我想这是他喜欢体育课的根本缘由,大概也是包括体育老师在内的所有人喜欢他的最主要因素。每年五月的全校春季运动会上,周国强一定会出尽风头,他跑步时的姿态优美舒展,无论挥臂、抬腿、跨越或是面部表情,都恰到好处动感十足,奔放却不夸张,洒脱而不做作。他那两条腿天生就是用来奔跑的,或者迷信一点说,他简直就是一匹千里马转世。
我们班那个生着棕红色头发和八字须的体育老师(大概姓朱的,好多同学都悄悄喊他“猪头”)曾不止一次说过,周国强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北京的某个体校的。然而北京究竟在哪里呢,我们谁也说不清,那个被我们在语文课本上念作“首都”的地方一定很遥远吧。每次周国强的脸上都光灿灿的,镀了金的瓷器一样闪闪耀眼,他的眼皮上面也总是挂着一层叫做骄傲的颜色,那种颜色时常在大家面前闪烁。大家总能看见周国强同学拼命地在操场上跑,俨然一副长跑冠军为国备战的架势,甚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那样一路狂奔而去。
那时候学校除了开春季运动会之外,还会时不时地举办一些队列或广播操比赛,阵势也不可小觑,分年级拉开赛事。周国强是我们的班长兼体育课代表,每逢这类赛事来临之前,他就神气活现起来,把老师的话当圣旨,成天把我们这帮小喽啰召集到操场,一二一地折腾个没完没了,很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派儿。
眼看比赛日期临近,体育课便搞得跟阶级斗争似的激烈,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连口气也不让多喘一下,什么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起步跑步走,立定,把我们每个人当猴似的挨个操练,一副不拿第一绝不罢休的架势。这天下午猪头老师板着脸孔强调:谁做不好就留下谁。同学们一个个都像细小的沙砾一样从筛子眼里一颗颗漏走了,唯独我是一块愚蠢蹩脚的石头,被很滑稽地留在一面大筛子一样的操场上。那天我充当着一个长期滥竽充数的虚伪的家伙,终于在单独训练的严格要求下原形毕露。可想而知,我的样子该有多么狼狈呀。周国强一直对我的表现投以蔑视和不满的目光,那目光火一样烫人的脸。体育老师的面色更是古板得要命,他那头泛着棕红色的头发在脑袋顶上一奓一奓的,这使他的脸孔看去酷似一块坚硬的冰,让人联想起很多可怕的东西,比如庙宇中的鬼怪塑像或二郎神杨戬的模样。下课铃一响,很多不同年级的学生都向这边汇集,他们的窃窃私语和间或发出极其夸张的嘲笑让人尴尬而又慌乱。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断了几根线的木偶,任凭如何摆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竟连最起码的跑步应该先迈哪条腿也搞不清了。我真的全蒙了。我跑起来,身体晃动着跟一只被恶狗追在屁股后面撵逐的鸭子没什么两样。还有,我甩手甩脚的怪模样让他们快要笑破肚皮了。
体育老师自始至终保持着某种可怕的沉默,当他看到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滑稽不堪的笑颜时,他也许改变了初衷。他命令我和周国强面对面站立,然后由他亲自上阵指挥。他先喊一套口令由周国强示范给我看,再让我照着周国强的整套动作模仿一遍。我还没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突然从我的背后冲过去,大概是抬脚在我的屁股蛋上凶恶地踹了一下,实际力气并不大,可我却棉花团似的瘫软在地上。我早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了。周国强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见他的鼻涕和眼泪同时从他脸上的四个黑窟窿里涌出来。旁边的学生也跟着他一起嬉笑。他们稀里哗啦地笑过一阵,见我又狗熊那样从地上爬起来,猪头老师早已恢复了严肃,他让周国强继续下一套动作,再命令我重复。这样反反复复几轮下来,我的思维愈来愈迟钝,大脑里灌满了混凝土濒临僵化。
几个女同学大概是笑狠了,她们接连用粉红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搓弄着自己的两腮,边搓边说,真是好笑呀快笑死人喽!没想到竟被老师看在眼里,就声色俱厉地批评一通,以为这是让你们玩的吗?真不像话!这是政治任务,懂不懂!帮助后进赶上先进是我们每一个同学的责任!简直岂有此理!大家顿时收敛起来,目光全部很严肃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他们此刻看似肃穆的面孔下面依旧是压抑不住的笑,他们所有热切的目光正把我的脸蛋划得刺啦刺啦响呢。
体育老师当即给我定下一条罪状:蒙混过关,弄虚作假。
原本短暂的一堂课持续了足足有一百二十分钟,这堂课一直延续到课外活动和扫除的时间。好多双眼睛正兴趣盎然地观望着我,他们大概看到了一口白垩纪时代的蠢猪。我是一个不会跑不会转甚至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傻蛋。连我自己也奇怪,我几乎突然间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们说我的脑袋简直就是一块榆木疙瘩顽固不化。
冬日的天色总是说黑就黑,阳光短得可怜。
那时,操场上已经变得空旷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冷冽的空气中悬浮着一层霭霭的烟尘,连最后留下来做扫除的学生们也都稀散地离去了。他们走路时的高高低低的声音,马蹄一般嘚嘚的在耳边回响。我很想回家去,可脚下却没有一丝气力,也许我只是想家,但我并不想立刻回去。我的脸皮在冬天的落日前发出咝咝的皴裂声响。风把我的脸色吹青又吹紫。我的衣服上也爬满了灰尘,它们是成群结队的肮脏的虫子,在我的身体上爬来爬去。哎!连这些灰尘都在嘲弄我呢。我尽量用力拍去那些尘土,尘土落地的声音带着某种嘈杂的微弱响声,这一切在我的听觉当中变得竟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