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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2)

时间:2016-05-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赶野兔了。听到这个话老军医便笑着,因为他早知道这件事是青年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给这个号兵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处的肿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那一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果部队不开拔,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妇人的住处去,妇人们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额角同黑亮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
  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加上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这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在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吹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油黄大板壁上挂的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人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后来听到一个人的叫唤,便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着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个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方法。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由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两人原来都看中了那两只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恰象为我们说的。
  说起这女人真是一个标致的动物!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过许多师长的姨太太,许多女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样子变成娼妓。
  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做一些别的为我们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变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服从营规,来时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不敢撒野,我们却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来时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门玩时,看一看那模样。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见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乱跑。我们每天想方设法花钱买了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它们要好。在先,这两个畜生竟象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们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两条狗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象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事业上用心,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条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常平常时节,也常常见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们从豆腐铺老板口上,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有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一面,我们就觉得这一天大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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