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哪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看见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灯头弄得很小,还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明白这号兵,全身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掣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下地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二哥,二哥,那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象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说的是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听人说那大辫子埋在鲢鱼庄,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到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象一个疯人,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存什么心?你这畜生……”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一个上好土馒头,今天晚上全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完全不是原来样子。不知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还魂,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节或者已经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这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用许多空想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带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这个行将疯狂另一时又必然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为他解说,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这个破碎心灵。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就不断的喃喃的骂着一句野话。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人说到这个话,才又过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一看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盖掀在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进棺里去看过,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这人一定把坟掘开,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完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作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仍然不近人情。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对于这件事应当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是尽那个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双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谈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灯影下望着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既外边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荐上玩骨牌。到后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新坟刚埋好就被人抛掘,尸骸不知给谁盗了。”另外一个新闻,却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洞里发现,赤光着个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花。”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给这消息愣住了。我们知道我们那个朋友作了一件什么事情。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铺里去,坐在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再也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了。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和人提起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个人的行为,却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气,在军队中不大相容,因此来到都市里,在都市里又象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哪儿跑。我老不安定,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一个人有一个人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