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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青山在

时间:2016-06-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吴钟麟 点击:
  施蛰存教授最初留给我的印象是风趣幽默。
 
  与他拜识纯属偶然。上个世纪曾经开明的1957年春,我就读于华师大中文系。某天中午我习惯地走进了文史楼的一间大教室,却不知那天被用作华东地区各大院校举行学术研讨会的会场,我颇感兴趣也就留下了。那天研讨的就是钱谷融教授轰动文坛的名着《论文学是人学》。钱教授的开场白也别开生面,讲了婚外恋情:
 
  “有位先生原来有妻室……他在社交中认识了某位女士,一来二往,两人就情投意合……真正享受到了爱的甜蜜。然而,他却很苦恼,他尽管非常爱她,却不敢挽着那女士的手臂走进社交场合……”说到此,话锋一转,“诸位,我就是那位先生,那位女士就是我的《论文学是人学》!但是今天,我终于把她带到大庭广众中来了!”
 
  会场当即掀起欢笑波浪。这次研讨会的主持人就是施蛰存先生。只见他说:“钱老师的大作很精彩,可惜我没拜读完。”我纳闷,怎么这样说?“而钱老师的开场白更精彩,讲了个三角恋爱,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拿出讨论三角恋爱的热情来研讨论文。开始吧!”这下会场像炸开了锅。
 
  这是初识风采。当年我们的文学社经常请名作家辅导,有一次就请施教授指导小说创作。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一个字:抄。大家傻眼了,他还引经据典:“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大家更傻了:这不是误导吗?不仅如此,他还现身说法教我们如何抄得巧妙些,不露破绽:“譬如我熟悉东欧国家文学,就头是抄波兰的,手抄罗马尼亚,脚呢就抄匈牙利的,谁有本事认得出来!”说得大家如坠云里雾里,不过听来颇觉有趣。
 
  施教授见大家目瞪口呆,话锋一转:“大家练毛笔字一定写过描红簿吧,一定要按笔顺并且涂满框框,这就是我说的‘抄’,也就是先要模仿,待到摸到规律就可以创造了。我说的匈牙利什么的,意思是阅读面要广,见多才识广,基础大金字塔才高。”
 
  原来如此,顿觉施教授博学多才,慈祥可爱。
 
  施教授后来执教我们明清文学课,可是他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却让我久久纳闷不解。他是这样自报家门的:
 
  “我叫施蛰存,就是被鲁迅鲁老夫子所骂的‘洋场恶少’是也……听我的课要用批判眼光,小心中毒。”
 
  这难道也是幽默?好像是又不全是,虽然开学典礼上校党委书记是说过,教你们的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学问是有点,但意识是资产阶级的,你们是党培养的新型知识分子,所以要批判吸取。但施教授何以要自损形象呢?而且这阴影始终不散,缭绕听课全程。
 
  讲授《西游记》的猪八戒形象,施教授语出惊人地评议说此为农民典型,教室一下子沉寂下来。那时高喊的是工人阶级为领导阶级,农民为同盟军,二把手呢,可猪八戒形象却不怎么高雅,岂不是丑化农民吗?施教授不为所动,严谨地摆出根据:猪八戒的武器钉耙不就是农民翻地的铁鎝吗?猪八戒饭量大,农民劳动强度大肚量也大;猪八戒比较笨,农民的脑筋转得不是没城里人快吗?说到此身边开始有些浮动,那时有不少工农子弟。施教授提高声调说:“但是猪八戒最可贵可爱的是诚朴忠厚,这也是农民兄弟的特色,农民最朴实厚道。”这下教室轻松了。但施教授还是拖了一句:“这是我个人意见,批判对待,当心中毒,但绝无鄙视农民兄弟。”又十分低调。
 
  应该说这个评析颇有见地,但在那时大气候下无所顾忌地提出来,充分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本色:艺术至上。但为何又给自己脸上抹黑呢?不过农村同学神情稍微平静了些,难道是为顾忌这个?
 
  不久风云突变,中国大地上那场政治运动,让教授们渐次落马,不由得担心起施教授能否继续教我们。谢天谢地,开学了,他依然踏上讲台,却又是这样开头的:
 
  “我是主动向校党委认错的,因为态度好,所以被允许继续讲课。”
 
  在有关会议上,施教授似乎没有发表什么过激言论,只是在高年级同学一再上门恳请“还是写一点吧”下,才在《文汇报》上写了两篇短文,其中一篇为《才与德》。施教授介绍说,之所以写是因为看到中文系党总支书记只是小学程度,却要当教授扎堆的华师大两大系之一的中文系的领导,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只能经常带着外孙女在走廊里晒太阳。他认为老同志对革命有功,应该报恩感谢,但不妨授以禄,不一定授以位,否则既误事也难受。心情是真诚的,然而他又自责:“虽然我是出于好心,思想方法有问题,有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之嫌。”
 
  施教授所说的我们亲眼目睹,也有同感,感觉不到错在哪儿,干吗要检讨呢?但有一点是我们庆幸的,正是这一检讨才让我们继续聆听到幽默风趣又见解独到的讲课。
 
  此后听说终于不让施教授讲授文学主课了,而让教第二外国语法语,因为选读的人很少,就可缩小影响。然而他毕竟是古代文学的权威,虽然法语也精通,但由主课降到了副课,由必修课降到了选修课,差了多少等量级!这等于让先锋大将去站岗,让关羽舞短剑。然而施教授又认真地接受了,他说:“学生选修课要求不高,识几个字母,懂点语法,我有两把刷子。”其实他教得很认真,末了他说:“我还可以上讲台,还可做点事。”原来如此。
 
  此后我毕业离校,也没与他联系,只知道后来终于不让他上讲台了,赶到资料室,因忙也没去拜望。直到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开始,我才坐不住了。消息传来,教我课的恩师纷纷关进牛棚,频频挨斗,校级领导被斗致死,像施老师那样的在三十年代就挨批的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但走遍原先幽雅如今凄冷的校园,见不到一位老师,在失望之余行将离去时,意外地在堆满落叶的路边的布告栏里发现老师们写的改造日记,我又一次读到施教授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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