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时候有没有音乐,有没有舞蹈,有没有文学,凭天地良心,我不知道。万一有的话,会不会像古书上说的,有那么奇妙,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古书上既然提过该事,即令没啥了不起,想来有倒一定有的。不过,那都是想当年的事啦。春秋战国之后,皇帝和孔丘先生的徒子徒孙结合,既得利益和理论根据结合,人类精神生活遂逐渐酱住,两千年下来,即令没有酱死,也被酱得四肢麻木,连一声有灵性的呻吟都哼不出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柏杨先生正在四川当教习,晚上十时左右,收音机忽然广播出日本投降消息,这简直比跌跤捡了一块金砖还要晴天霹雳。刹那之间,全学堂师生奔到广场,如疯如狂。有几个不老实的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点木柴,还生起营火。呜呼,这种镜头,读者先生在电影上看得多矣,营火熊熊,火焰冲天,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团团围绕,舞蹈的舞蹈,高歌的高歌,盃酒上举,感谢苍穹。那一天,柏杨先生也巍然在场,而且也热血沸腾,盖国家百年大耻,雪于一旦,真是笑得连尊嘴都合不住。可是,即令在最顶尖快乐的时候,笑容不能一直不坠,不久我就发现场面有点不对,大家生着了营火之后,虽然把它团团围住,却既没有舞,又没有歌,脸上最初的笑容收敛了之后,终于黑压压一片,好像一大群呆头鹅,营火四射,在大家没有表情的脸上,摇动着焰影,寂寞而沉闷。假如这时有一位月球上的朋友忽然光临,准以为是谁寿终正寝,大家来火葬他哩。
大家为啥不舞?又为啥不歌?非不肯舞、不肯歌,而是舞不出来、歌不出来。也有几位东北籍的学生,忍耐不住,想起了〈秧歌〉,出而扭之,当时尚不知道已有人提倡那玩艺,只不过觉得那种扭之,虽有点像西班牙的土风舞,但却缺乏一种高级情操的韵味,用之锻链身体,足足有余,用之表达感情和表达美感,便实在抱歉。所以那几位扭了几下,既未有人附和,又未听到掌声,只好自动下台鞠躬。他们下台鞠躬之后,广场上虽万头乱钻,仍然只剩下营火一堆,一堆营火。诚如虞姬女士唱的:「好一派凄凉光景。」
嗟乎,中华民族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被酱了两千年之久,灵性逐渐衰微,奄奄一息。因之中华民族不得不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动作的民族,也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民族。谈起音乐舞蹈,虽然古已有之,而且这个也曰,那个也曰,引经据典一大堆,好不热闹,但实际上却早酱僵了矣。柏杨先生当时也同样的眼如铜铃,假如我会唱的话,早去唱矣,假如我会舞的话,也早去舞矣,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空自着急。盖从小到老,都在猛学正人君子,而当正人君子第一要义就是非礼勿动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圣人在棺材里都能气得咯吱咯吱咬牙,行为不检到这种程度,一辈子都别想当官。偏偏中华民族最大的特征是人人想当官,怎能不把凡是有灵性的玩艺,都当作洪水猛兽耶?
《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马纯上仗义疏财〉,写的是马二先生的故事,马二先生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份子代表人物,他对蘧公孙先生说的那段话,真知灼见,惊天地而泣鬼神,世人不可不焚香拜读,书上曰──「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得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梁齐,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就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作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了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那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文法。则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
呜呼,不仅蘧公孙先生如梦方醒,便是柏杨先生也如梦方醒,读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马二先生住址的,务请来信见告,我不但要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而且还非得请他当官崽大学堂校长,兼授他的「敲门砖学」,以明义理不可。夫举业者,做官的敲门砖也。要想做官,就得认清时务,在言扬行举的时代,我就言寡尤,行寡悔。在游说时代,我就周游列国,舌如弹簧。在贤良方正时代,我就贤良方正。在诗词歌赋时代,我就既作诗又填词。在理学大盛时代,我就连女人都不看。在八股取士时代,我就努力八股。惜哉,一时尚找不到马二先生,无法请他就明王朝以后的时代,指出当行的举业。但依其「敲门砖学」精神类推,以后到了袁世凯洪宪时代,柏杨先生就努力赞成帝制,至少也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表示非有个皇帝出来不能救中国。到了云南起义,再造共和时代,柏杨先生自然跟着义愤填膺,同样的也要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面不改色的曰,那些赞成帝制的人都是王八蛋。之后,到了东亚共荣圈时代,柏杨先生的举业就是喊天皇万岁矣。否则哪个给我官做?
壮哉,「哪个给我官做」?对小孩子来说,有奶便是娘。对二抓牌来说,能给我官做的就是主子。于是耶稣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曰:「有权给人官做的有福啦。」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紫圈圈,自己高坐在上,看那些举业朋友,以头撞之者有之,以屁股顶之者有之,以钢钻钻洞者有之,以忠贞学挖窟窿者有之,以听话学巩固地盘者有之,热闹哄哄,好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