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太阳舔你狗子呢。”
“太阳咋不舔你的狗子呢。”
“爷爷这老狗子没屎痂,太阳不愿意舔。”
“我狗子上也没屎痂呀。”
“你个巴郎子,满狗子屎痂,屎痂厚得跟锅盔一样。”
“我没有屎痂!”
孩子叫起来了,孩子愤怒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妈妈就教他用纸擦屁股,村子里的小孩都用土块石头树叶子胡乱对付呢,晚上睡觉前妈妈还要让他洗屁股,洗过后才让他到爷爷那边去,妈妈还告诉他不要狗子狗子地叫,那叫屁股,不叫狗子,难听死了。妈妈在镇上做小生意学会了好多东西。可孩子跟爷爷待在一起还是一口一个狗子。孩子生气了,就扒下裤子撅起屁股让爷爷看。“有没有?有没有?”爷爷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小屁股蛋。“屎痂擦不掉也洗不掉,跟上爷爷早早起来,到地上走,多走,就掉光啦。”孩子还是气呼呼的,爷爷就开导他,“屎痂多了好呀,离太阳近啊。”孩子嘟嘟囔囔:“我才不愿意谁在我狗子后头挤来挤去。”“那就跟着太阳狗子后头跑。”
一大早,孩子就被爷爷叫醒了。孩子看到的太阳没有狗子,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好多年以后孩子还能想起来一老一少在黎明的苍穹下奔向太阳的情景,也就是在那天早晨,一双神奇的眼睛从孩子心灵深处一下子跃上苍穹之顶,俯视着大地上匆匆而过的老人和孩子,孩子惊讶得叫了一声,他自己的眼睛在看他自己,这个发现才要命了,日复一日,就成了习惯,好多年以后,孩子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习惯。只有在苍穹之上往下看的时候,沙丘上的太阳就成了一扇打开的窗户。
爷爷说:“太阳离我们还远着呢。”
天亮了,他们到了地头。爷爷在地上挖一个坑,点上火,两三根干梭梭轰轰喷射火焰,驱赶寒气。梭梭是没有烟的,纯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岩浆。孩子上学后看到火山爆发的图片就想到爷爷点燃的篝火。孩子守着火。爷爷开始挖土豆。轻轻一刨,沙土底下就滚出结实浑圆的土豆。孩子还记得第一颗土豆露出来时所散发的凉飕飕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漉漉的芳香,孩子甚至想到了牛**。爷爷是一把好手,不会伤着土豆的,可孩子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土豆饱满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热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热手捉住一颗正在滚动的土豆,两只手才能抓住的一个大土豆,刚刚从土里挖出来还带着大地的野性,紧绷绷的,稍一松手它就会跑掉。孩子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啊使劲,土豆还是跑掉了,挣脱了。孩子一连抓了三个,三个都跑掉了。可恨的是它们也带走了孩子手上的力气,孩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孩子站在爷爷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爷爷把这些骄横无比的土豆一个个从大地深处牵出来,一堆一堆的,那种凉飕飕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芳香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孩子连打几个喷嚏。爷爷让他去烤火。他蹲在火边。据说动物都怕火,包括狼虫虎豹这些猛畜都怕火,土豆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火堆跟前再也闻不到土豆的芳香了。孩子还试探了一下,稍离开一点点,就是土豆汹涌的波涛一样的气味,孩子只好守着火堆,无比敬仰地看着爷爷大显身手。在爷爷的侧面,太阳一点点亮起来,那是一支一支从远方射来的箭,一下子扎在爷爷的背上,很快就扎满了爷爷的前胸后背,爷爷就像传说中的英雄,万箭穿身还在挥动手臂,躬着腰,毫不退让,太阳的金箭越来越密,快扎不进去了。爷爷还不住手,土豆一个一个滚出来,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颗土豆被掏出来的时候,大地长长嘘了一声就瘪下去了,彻底地松弛了。爷爷的手也松开了,铁锹扎在地里,大地刚刚被掏空了,把农具留在地里多少也是一种安慰。梭梭也燃尽了,没有火焰了,红彤彤的灰烬格铮铮响着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软的火灰。爷爷把土豆埋进火灰里,一共埋了五个。土豆开始吱吱叫,土豆在使它的力气呢。土豆劲大着呢。火灰开始变暗。另一种芳香被唤醒了。孩子呀叫了一声,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远远超过它们被挖出来的时候。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了,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眼睛。远方,天地相交的地方,土豆的芳香跟随潮水般的鸟群一样飞翔着呼啸着。爷爷告诉孩子,大地上的人都会闻到香味的。
“他们会来吗?”
“他们是最尊贵的客人,当然会来。”
爷爷盘腿坐着,就像一个佛爷,虔诚地祈祷着。爷爷相信最大的善举就是有人来这里吃一顿。闷在火灰里的土豆也好像进入祈祷状态,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门心思地散着香气。香气越来越浓烈,非把远方的客人引来不可。太阳到了天顶,太阳停住了。爷爷扒开火灰,掏出一个土豆,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在家里经常吃烤土豆。孩子很熟练地剥掉土豆皮,啊啊叫着开始吞咽这道美味。土豆和孩子都很诱人。
还真把陌生人给引过来了。用爷爷的话讲,闻到香味的人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这个尊贵的客人就像一块大石头,神情冷漠,眼神呆滞,手脚都是僵硬的,唯一灵活的就是鼻子。土豆的芳香把鼻孔化开了。爷爷一言不发,给陌生人递上水,就是孩子拎来的“鲜橙多”瓶子。陌生人漱口洗手,喝了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样,很艰难地慢慢地咽下去,停了半天,再喝第二口,喝了五次。爷爷从火灰里扒出两个焦黄的土豆,爷爷让陌生人看,爷爷知道陌生人会喜欢哪一个,爷爷就把那个土豆留在手上,剥开皮,就像电影里的战士拉开手榴弹一样,爷爷手里冒烟,都是浓烈的香气呀,爷爷把香喷喷热腾腾的土豆递上去,陌生人开始吃。土豆太烫,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呜呜咽咽,像在跟一只猛兽搏斗,他的肩膀和脑袋在微微颤动,草原上那些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拼死搏斗时就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整个那达慕大会就静下来了,无声中的较量本身就是一种奇观,有时候会僵持整整一个时辰,大地都在抖动。爷爷及时地递上第二颗土豆。孩子发现这颗土豆没剥皮,陌生人显然要分享剥皮的快乐。陌生人接到第三颗土豆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片刻,很熟练地剥光了这颗土豆,全是粉粉的肉啊,刚刚从大地深处挖下来的一块嫩肉啊。陌生人捧着吃着,太阳就悬在他的头顶,跟一盏灯一样,陌生人吃得豪迈而庄重,真是天地间的一场盛宴。吃完了,他轻轻地抹一下嘴巴,他显然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连声招呼都不打,连爷爷看都不看,昂着头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