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本书的第二天,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去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
还没到,就发现博物馆有特别的节目,门口高高挂了两道大布条,写着好大好大的英文字——“远征(Expedition)”。
一进门,就有人走过来,送给我小女儿一个本子;
“小妹妹!要不要参加远征?这小本子里介绍了我们的博物馆,从古到今,从美洲到非洲、亚洲都有。你只要把每个部门都看了,而且请每个部门的人为你在小本里曾盖个章,拿回我们这里,你就可以得到远征成功的奖赏——一本填色书。”
于是,我们开始一关一关跑。我已经走得很快,小丫头还嫌慢,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找“盖章的地方”。
终于,在跑完四层楼,几十个展示厅之后,五个章盖满了,远征成功!她得到了填色书。
然后,我们回家。
坐在车子里,小丫头已经迫不及待地翻阅她的奖品,连我叫她回头看曼哈顿美丽的夜景,她都没反应,只是,我再想想,今天一下午,她对博物馆哪样东西有反应呢?包括我和妻在内,我们都好象不曾细细看过任何一样展品,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快找到盖章的地方。
我相信博物馆安排这样的节目,一定有他们的美意。可是,他们的美意会不会产生了反效果?过去每次带女儿到那儿,我们慢慢逛、慢慢看,可以在中美洲一个陶制的玩具前面,读博物馆的说明,知道那轮子或许传自中国。也可以在亚洲人馆,细细看中国人的族谱,一面教小丫头认中文,一边分析给她听。
可是,今天,我们除了腰酸腿痛,和得到那本填色本,真是连博物馆的橱窗都不曾好好看过。
为什么?因为我们失去求知的欲望,只想到“现实”的目标。
使我想起有一次返台,朋友开车带我去阿里山,匆匆忙忙地,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超车。冲上山顶,住进旅馆,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跑到观日出的地方。偏偏当天下雨,又有雾,非但没见到日出,连远山都看不清。于是,“他又带我冲回台北。
“上阿里山,就是为着日出。”他说:“没见到,真扫兴!”
我真不了解,他心里为什么只有那一个目标。其实一路的风景,甚至山上凉凉的空气,和路边的小草、山头的早樱,不都很美吗?
这也使我想起名教育家夏丐尊先生批评传统文化的一段话。他说中国人常讲“娶妻生子”,“养儿防老”、“行善福报”、“升官发财”,似乎娶妻就为生子,行善就为福报,升官就为发财。
我则要继续探讨他说:“升官发财”前面是什么?是“读书”和“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两句话,我们从小就说,父母师长也总拿“它”来训诲我们、安慰我们。告诉我们:“好好读,拼命念,今天少睡、少玩,少想,牺牲一点没关系!只要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就随你玩、随你想、随你睡了!”
我们似乎从来不曾怀疑这句话。但是今天,我要说:
这句话害了中国!中国文化之所以缺乏生机勃发的力量,就是因为年轻人最具创意的那十年,都被元人间的寒窗埋藏了。当你终于“一举成名”。你可能背熟了圣人诗书,也可能下笔万言,你所有的技巧都成熟了,却永远失去那段青春的创意。
我常盯着我十六岁画的“少女像”,心想:“太好了、大感人了!我今天技巧虽然好,却再也画不出来。因为,我失去了那份激情。”
谁能说年轻人的创作青涩,不足取?青涩有青涩的价值!有青涩的美呀!
记得有一天,我去看红木家具展,试着坐坐大师椅,觉得好舒服,因为那椅子虽然硬,却正适合我这患“坐骨神经痛”的人。
我买了两把回家,常坐在上面看书。可是,有儿子跟我聊天,我叫他坐,他宁愿坐在地毯上,也不坐太师椅。
“那是老人家的东西,大硬、太难受!”他说。
我突然一惊。想到旧时代的厅堂里,全用这种老人家的东西,难道那时的年轻人跟现在不同?小小年岁就爱坐太师椅?还是因为整个中国旧社会,都以中老年人为主角,一方面忽视了年轻人,一方面强迫下一代,接受“中老年的文化”,用中老年人的价值观,看这个世界。
我们的文化真是太老大了。即使到今天,这个天涯咫尺、资讯爆炸的时代,仍然摔不掉古老的包袱。
明明可以电脑自动驾驶的,我们要用手操作,甚至跟电脑冲突。明明可以一板一眼;依法执行的,我们要讲人情。明明眼前有无数条路,可以让我们走,我们偏偏告诉自己:“只有一条路,考不上,一生就完了!”
我们把科举的遗毒带到今天!
更可怕的,是我们把读书作官、升官发财这“思想的单行道”,也带到今天的社会。
人们常说社会病了!病在哪里?
我要说:“病在文化!”
当我们让每个人从孩提时代,心里就只有一条单行道可走。他们长大之后,怎能不功利?怎能听得进新观念?又怎能敞开心胸接纳不同的人种与文化,成为一个“世界人”?
多年来,我很不自量力地,出了一系列书。由《萤窗小语》,《点一盏心灯》、《超越自己》、《创造自己》、《肯定自己》,《人生的真相》、《冷眼看人生》到这本《我不是教你诈》。我要很坦白他说,我实在是设计了一串东西,希望在无形,也就是在读者不知不觉中,把“另一种观念”带给大家。
在这本书里,我很少下独断的结论,只提出一些建议,说出几种可能。我宁愿留下较多的空间,让读者自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