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对于子女和孙子孙女,尤其是妻子贝拉的责任感。失明和记忆力问题使贝拉变得极其依赖他人。如果没有他,那贝拉只好进疗养院。 他帮她穿衣服、监督她吃药。他给她做早餐和午餐,带她散步,带她看医生。他说:“现在,她就是我的目标。”
贝拉并不总是喜欢他做事的方式。
“我们不断争吵——我们为很多事情吵架,”菲利克斯说,“但是我们也都很容易原谅对方。”
他并不觉得这份责任是一个负担。随着他个人生活的内容变窄,照顾贝拉的能力成了他的自我价值来源。
“我是她个人专职的照料者,”他说,“我乐此不疲。”这个角色强化了他的一种意识:他必须注意自己的能力变化;如果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局限性,那他对贝拉就没什么用处。
有一天晚上,菲利克斯请我吃晚饭。餐厅很正式,包含预定坐席、餐桌服务,要求着正装。我当时穿着白大褂,为了入座,我向餐厅经理借了一件海军蓝的运动夹克。菲利克斯穿着棕色西服和牛津衬衫,而贝拉穿的是他为她挑选的有蓝色花纹的齐膝裙装。他挽着她,把她领到餐桌边。她和蔼可亲, 喜欢聊天,眼睛很有神。但是,坐下后,她根本看不到面前的盘子,更不用说看菜单了。菲利克斯为她点了菰米汤、西式蛋饼、土豆泥和菜花泥。他告诉侍应生:“不要盐。”因为她患有高血压。他自己要了三文鱼和土豆泥。我点了汤和伦敦烤肉。
菜上桌的时候,菲利克斯按时钟指针的位置,指点贝拉在盘子的哪个位置找到哪种菜。他把叉子递到她手上,然后自己开始吃饭。
两个人都强调细嚼慢咽。她先开始吃起来,吃了一点西式蛋饼。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咳嗽起来。菲利克斯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水,努力把蛋饼吞下去。
“年龄大了,脊柱前凸使得头朝前倾,”他告诉我,“所以你直视前方的时候,别人以为你在望天花板。仰望的时候吞咽,偶尔会噎着,这个问题在老年人中很常见。你听。”的确,每分钟都能听见餐厅里有人被食物噎着。菲利克斯转过头对贝拉说:“你吃饭的时候得低着头,宝贝儿。”
吃了几口以后,他自己也噎着了,是三文鱼惹的祸。他不停咳嗽,把脸都咳红了,最后终于把那块鱼咳了出来。一分钟以后他才缓过气来。
他说:“没有听从我自己的建议。”
无疑,菲利克斯·西尔弗斯通一直在与年龄所导致的衰弱斗争。曾经,人们能够活到87岁就很了不起了。而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所保持的对生活的掌控能力。在他开始当老年病医生的时候,几乎无法想象一个有着他那样的病史的87岁老人能够独立生活、照顾失能的妻子,并继续做研究。
这部分归功于他的运气。例如,他的记忆力没有严重退化。但是,他也把自己的老年生活管理得很好。他的目标很收敛:在医学知识和身体局限允许的范围内,过尽可能体面的生活。所以,他存钱,没有早早退休,因此没有财务困难。他保持社会联系,避免了孤独。他监测自己的骨骼、牙齿和体重的变化。他确保自己有一位具有老年病医疗技术的医生,能够帮助他维持独立生活。
我询问老年病学教授查德·博尔特怎样才能确保激增的老年人口拥有足够的老年病学医生。“没办法,”他说,“太晚了。”培养老年病学医生需要时间, 而我们现在的医生太少了。美国每年有不到300名医生完成老年病学的培训,远远不足以代替退休的老年病学医生,更不用说满足未来10年的需要了。 老年精神医生、护士和社工也同样稀缺,而供应情况也不乐观。除美国之外,其他国家的情况也没什么两样,很多国家的情况甚至更差。
然而,博尔特认为我们来得及采取另一个策略:他指导老年病学医生培训所有的初级护理医生和护士照顾老人,而不是自己提供照顾。但是,连这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97%的医学生不选修老年病学课程,而且这一策略要求国家掏钱让老年病学专家去教导如何照顾病人,而不是自己提供照料。如果政府有这个意愿,博尔特估计10年内在每个医学院、护士学校、社工学校和内科培训项目中都有可能设置课程。
“我们得采取措施,”他说,“老年人的生活可以比今天更好。”
“知道吗,我还可以开车,”菲利克斯·西尔弗斯通在晚餐后告诉我,“我是个很好的司机。”
他得去一趟几千米外的斯托顿(Stoughton)给贝拉配药。我问他是否可以同行,他同意了。他有一辆开了10年的自动挡的金色丰田凯美瑞,里程表显示累计里程近63 000千米。整辆车从里到外都很质朴。他把车倒出狭窄的停车位,尖啸着出了停车场。他的手不抖。就这样,在一个新月照耀的夜晚,在坎顿的街头,一位老人开着车。红灯亮起的时候,他把车稳稳地停下来,在应该打灯的时候打灯,转弯的时候不会急刹车。
我承认,我做好了迎接灾难的准备。85岁以上的老年司机发生致命车祸的风险比十几岁的司机高三倍以上。高龄老人是路上风险系数最高的一类司机。我想到爱丽丝的那次事故,她邻居的院子里还好没有小孩,真是她的幸运。几个月以前,退休销售员乔治·维勒(George Weller)在洛杉矶被控过失杀人罪。他误把油门当刹车,将他的别克车开向了圣塔莫尼卡农贸市场的一群购物者,导致10人死亡,60多人受伤。他86岁。
但是菲利克斯在驾驶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困难。在某一刻,由于十字路口处道路修建的标志不清楚,几乎直接把我们引向迎面而来的汽车。但菲利克斯迅速纠正了方向,驶入了合适的车道。说不好他还能依靠自己的驾驶能力多长时间。早晚有一天,他将不得不放下他的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