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哥悄悄走进屋后的竹林,一个人站了许久,月光从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的身上写着一个个“竹”字,在竹子面前写竹字,每个字都形全而神真。平时,大哥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几笔毛笔字的,这给辛苦的生活带来了几许乐趣,写字时桌子就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此时,月光全神贯注临摹满眼的“竹”字,微风拂叶,竹林里外一片竹影竹声竹韵。大哥小时候喜欢吹笛子,最初的几支笛子就是用竹林里的竹子自己仿作的,自产自用,自吹自赏,在笛声里度过了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他的情感世界和美感世界,笼罩着竹影竹韵,竹林构成了他内心里最葱茏的部分,明天,就再没有这片竹林了,今夜,他要和竹子们在一起呆一会儿,最后一次陪陪竹林,最后一次感受这竹影竹声竹韵,最后一次感受竹的意境。以后,就再没有这竹林了……
五
小菊记得很清楚,门前三棵桃树,大些的那棵是结婚前就有的,与他谈恋爱的那些日子,就经常到树下站一会儿,说些热乎乎的话,那个春天,桃花开得正浓,风一吹,满地堆红,就如读中学时语文课本里李贺诗写的那样,“桃花乱落如红雨”,他竟感叹起时光匆忙、青春苦短,学生腔里竟盛满了激情和伤感……当他们一脸羞红抬起头来,树上的桃花已被一阵大风全部吹落了,桃树的上空,天蓝得还像公元前那么蓝,而人世的春天正在疾步走远。他们竟一时无语,恍然有了天上一瞬人间千年的幻觉。
那两棵小些的桃树,是嫁过来后他们两个亲手栽的,作为结婚的纪念。后来有孩子了,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看着树长高,孩子上学了,一次次与桃树比个子,还把自己的名字和爸妈的名字用裁纸刀刻在三棵树上,刻上去的都是每个人的小名,大的那棵是爸爸树,中等的那棵是妈妈树,小的那棵是娃娃树,是他的树。一家人的小名儿都在树上,有时,他还把一些神秘的符号画在上面,那符号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那不像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可能有着青春时光的特殊内涵和象征。树带着一家人的名字,带着青春的手迹和秘密往高处长。三棵桃树,成了她家门前的风景,也有着心灵的寄托。
她靠在树上,每一棵树她都靠一会儿,她是最后一次和心爱的桃树交换体温和心事……
六
白天已把耕牛卖了,当谈好价钱,牛贩子接过缰绳,牛知道这双陌生的手要把它牵出院坝之外,牵出土地之外,牵出农业之外,牵出青草之外,牛哭了,浑浊的泪眼望着主人,望着老院子。有什么法子呢,牛啊,我也要被城市的铁手牵走啊,再见啦,老王伯看着远去的牛,悄悄哭了。
鸡栏还在,空空的,十几只鸡,公鸡,母鸡,小鸡,黄昏时都处理了,因为,我无法带着田野的露水和村庄的炊烟进城,我无法牵着一头猪进城,我无法在城市为一声牛哞为一片蛙歌为一串鸡鸣申请一个户口,我只能把你们“处理”了。分别前,几只母鸡呱呱呱陆续从麦草窝里跑出来,下了几个蛋,它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纪念,是送给我们的最后礼物。几只公鸡准时鸣叫报时,还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想用力叼起下沉的落日。它们不知道,这次报告的,不只是日落的时刻,更是永别的时刻,呀,最后一声田园的鸡叫,最后一次村庄的日落。
夜深了,谁还在村庄老屋前久久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