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着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康伟业说:“当然是。”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问。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角度看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
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康伟业:“好吧,三天之后我给你答复。”三个月之后,康伟业段莉娜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康的妮哇啦出世。康伟业正好进入而立之年。
第五章
多年以来,康伟业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工作完毕就回家,回家就抢着做家务。因为段莉娜婚后习惯性流产,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使她变得弱不禁风,分娩女儿的时候又是大出血,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孩子幼小,老婆体弱,工作繁忙,薪水微薄,每日里骑自行车上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生活很累人。但是康伟业有一颗累不垮的心,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曾经插过队----这是康伟业自己编的顺口溜,其实也就是他对待困难的指导思想。
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他坚信在他们的奋斗下,一切都会慢慢地达到他们的理想。正如康伟业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爱护他们的小家庭。她能够将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许多物质,理直气壮地源源不断地从她父母家拨拉过来。凡别人有的东西他们也有,使他们的小家庭较好地保持着在亲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可以算是丰衣足食的了。当然,家庭的领导权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里。康伟业不计较这个,他才懒得操心柴米油盐那些俗事呢。倒是康伟业的父母越来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责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康伟业要么根本不睬他们,要么就是这句话:“你们知道什么?”就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能够看见的全是表面的东西。由表及里的分析方法对家庭不适用,逻辑推理也不适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个封闭式的独立单位,是一团历史与社会的衍生物,是一场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游戏,是夏天的雨,是朦胧的诗,是一盆粘稠的浆糊。一切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康伟业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没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谁都不会乐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永无休止的家庭琐事。但是康伟业把怨言放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他无法诉说,只要他一开口抱怨,其对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愿意做,是身体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伟业的抱怨无处着落,只能自己消化。
谁让他是男人呢?好在康伟业经常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以此勉励自己:好男儿死都不伯,还伯一点破家务事?其实真正打击康伟业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就是段莉娜身上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鄙视。1980年,他们结婚才一周年,段莉娜从他们家带回一份文件,是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的讲话,题目是《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她阅读得十分认真和细致,蹲厕所都在用红蓝铅笔划重点。之后危言耸听地宣布:“看来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将全部下台,年轻的有学历的将会提上去一大批。伟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做一些突出的政绩,给领导一个深刻的印象。”康伟业开玩笑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吗?天上要掉下馅饼了吗?”段莉娜紧皱眉头批评他:“你看你这个人,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康伟业说:“得了。我认为你的预言非常正确。”康伟业真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预言非常可笑。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段莉娜的正确和康伟业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