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冲击了江湖里形成的师徒秩序,那个江湖讲究的是熟人,你跟师父掰了对你没好处,在江湖里,师父徒弟愿打愿挨,还被传为美德;而在没有边界、都是陌生面孔的市场里,徒弟可以择木而栖,也更容易自立门户,一旦有了诱惑,他们很容易就会否定师徒关系的合理性:给师父效力?他欺压了我三年!就算他宠我,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替他卖命吗?
郭德纲的“效力”表述,注定了他早晚要跟徒弟们产生经济利益上的冲突,“效力”的题中应有之义,是所有弟子进门了就欠了师父了,都跟着师父沾光了。这类隐性伤害早晚要积累成让双方都不好受的决裂。
性格即命运。老郭总在台上编排体制内艺术家的是是非非,自以为是揭露圈内的肮脏,不知也暴露了他的小人得志;老郭总在旁敲侧击地暗示弟子们要效忠,要守“规矩”,自以为是在施威,显耀他的强势,不知也暴露出内心的脆弱。赚多少钱都无法消弭他的不安全感。为了掐灭个别负义弟子的不良影响,他必须不断拉拢、吸纳更多的弟子。
三代出贵族。侯耀文就是相声圈里的贵族,虽然他还只是二代。郭德纲不服“著名艺术家”,独服侯耀文,是明智的。他们同台演出过,往台上一站,江湖出身的大师在贵族面前尽显油滑和浮躁。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有时觉得,侯的猝逝让郭失去了缓和身上睚眦必报的火气的机会。
与侯耀文相似的是马志明,看少马爷的访谈,每句话里都冒着三个字:“不计较”。他跟了父亲一辈子,什么样的富贵烟云没见过,所以他没有那么重的名利心,不觉得需要用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马派相声后继无人?无人就无人呗,能恒久远永流传的,援用郭德纲自己相声里搬过的段子,那是福尔马林。
无需门派,不用排场,没有立山头打擂台的野心,这就是贵族。不过我们不能苛求郭德纲有那样的平常心,他是一代,白手起家,原始积累,是创造概念的人,他心中的模板大概是近一个世纪前天津常连安的启明茶社,凭着膝下多子,生生拉起了一支常家军,长子、次子、三子、四子、九子,后边还有第三代的常贵田、常贵德,统统当上了相声艺人,一开口都有一股如假包换的家族味道。
人海战术在创业时候是有用的,不过这个人海最好由直系亲属组成,起码也得像贾史王薛那样盘根错节。
他没有这个机会,眼下,除了扶正郭麒麟,让他俨然以家族企业继承人的身份亮相之外,只有满天下地收徒。“云鹤九霄”,到了“九”字辈这里,徒弟们的名字已经多得有点二十八星宿的味道了(张九龄,李九春,周九良,杨九郎=牛金牛,鬼金羊,娄金狗,亢金龙),然后,就像宋江弄的那块姓名碑一样,郭德纲也颁布了“家谱”。
老辈人说过,徒弟的一切用度师父都要管。郭德纲自己都说,曾送过何云伟结婚钻戒(离婚时有没有收回就不知道了)。这真是人身依附(绑架)的最佳写照。但这种依附能避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现象吗?江湖上的师徒关系就是如此,你的徒弟越出息,老师的日子就越难过,因为他们都在一个行业里,老师不以纯粹的传授为业,他自己也是闯江湖的。郭德纲不能更改自己的江湖身份,也就去不掉被徒弟挤压的隐忧。
传统艺人的师徒关系,很像今天公司把没有经验的员工培养成技术骨干,那样的员工在跳槽时,都会留一个负义的骂名,但骂归骂,现实是要接受的:公司成了一所院校,老板是校长。德云社不愿如此,但它的家长制模式又违反了经济规律。于谦、岳云鹏这类优质资产太少,出人才的节奏越来越慢,相应的,庞大的规模已经拖住了坐在塔尖的那个人。
“各位不了解我,我是个好静的人。”台下一片“吁——”不过我倒是相信老郭这句话的。他去做这么多娱乐节目,恐怕未必出自本心,而有现金流的压力作祟。一人集权的经营模式是最忌讳规模太大的。塞巴斯蒂安·哈夫纳在《解读希特勒》一书中就说,希特勒犯的最大的战略过错就是战线太长,而分权不够: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是会病会死的吗?
郭德纲一度很得意地看着他的徒弟发展到了三位数,且百位数字还在往上长。这是来自他早年落魄的经历,门可罗雀的感觉,他是最恐惧的。但虱子多了真能不痒么?郭德纲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拒绝知道,人如果不能创造价值就是负资产。有多少徒子徒孙,就有多少张要吃饭的嘴。当师徒分裂的事情开始出现,郭德纲被迫去扶持那些忠诚度更高、却未必有才气的后辈,好歹成功了一个岳云鹏,下一个,会是张云雷?
不管是谁,是云字科鹤字科还是九字科,郭德纲都在往死路上走。如果说瓦岗寨杀功臣不能与曹云金出走(or被逼走)相提并论,那么太平天国晚期,洪秀全优先扶持同姓亲属当王,却是很好的先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家长制作风必然导致任人唯亲。
徐德亮(他还不是郭德纲的徒弟,他师从张文顺,算起来是德云社的创始人之一)离开德云社后,某次受访时说自己买不起电视机,以示郭德纲刻薄寡恩。然后,老郭就把弟子们召集起来演了个大群口,在台上大声问:“你们买得起电视吗?”孩子们回答:“买得起!”
那些孩子都是“亲人”,可是后来,他们里面就出了叛徒。曹云金、何云伟们狠狠打了睚眦必报的老郭的脸。他们用出走表示不想继续沾师父的“光”了:然而,当他们踏上自己的阳关道时,是不是还会懊悔早年登台表忠心的可笑表演呢?
市场为王的时代,只要你仍在人身依附的情境下替师父效力,总免不了要打别人脸,也打自己的脸。但打脸的事情,却不是江湖才有。文*初年,海政文工团常宝华、常贵田叔侄,在台上说过“党内的走资派刮起‘二月逆流’妄图翻案”,把苏修的船给引了过来;十年后,文*甫一结束,二常立刻写出《帽子工厂》,将“四人帮”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走资派”变成了坏人给好人扣的帽子,而给江青的定论是“资产阶级野心家”。
在还没有市场的时候,权力会命令艺人去打自己的脸。各有各的悲哀,各自承受,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