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林肯先生被刺杀后,惠特曼写了名诗《船长,我的船长》来悼念。以中国人的视角,乍看之下,颇不合理:总统恁高的干部,与一个船老大相提并论,很不敬;但了解点儿航海史的便明白,这是真把林肯当自己人了。
使用英语的国家,对船长——captain这个词很着迷。这词一出来,便让人有服气之感。船长和机长、列车长不一样。机长是温文尔雅西装笔挺高智商,列车长也算个工业时代之后的文明人,船长这词,则带着洪荒野蛮的气息,是山寨头子,是老流氓,是智勇双全的好汉。
因为航海在早年,的确是件危险的事。首先,肯上船的水手们,都不是温吞老实的善茬。直到19世纪——好歹算文明时代了——上船当水手都得遵循些丛林法则。那会儿上捕鲸船,不问你有什么学历,只问你体力如何,会不会使鱼叉,要多少分红。一个水手跟船两年,分红能到1/250,就算是高收入了,按个契约,生死由命,那就起锚了。
船一旦起锚,就成了个半封闭的监狱。在洋上漂着,暴风雨、淡水短缺、船只老化、坏血病……都可能让一船人完蛋。中世纪就有的规矩:船长在船上有全权,水手不听话,当场处决,尸体扔进大海,没人管。反过来,船员们真不满意了,也尝试闹哗变,严重起来,能把船长绞死,尸体挂帆索,或者去喂鱼;分量轻些的,就用一个大口袋,裹住船长,然后全船水手上去拳打脚踢,出一口鸟气。船长鼻青脸肿,还得认倒霉。这规矩听来,又是邪门,又是恐怖,但这就是在海上的准则。当水手的,都不是谦谦君子,大家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跟你拼命的,自然也有质疑你、冲你撒气的权利。
虽然现在都说欧洲起于航海,但中世纪时,航海着实危险。13世纪前,正常的欧洲船长都是小心翼翼不敢让海岸线脱出视野之外:虽然海岸线曲曲弯弯,浅海处还有搁浅的危险,也只得认了,宁可多走些冤枉路。因为那个年代,倘若你驾船深入大海,一有海盗,二怕风浪,三怕迷失方向。最后这一点,尤其恐怖。那位问了:看方向有何难?昼看太阳,夜看北极星,不就好了?可是海上时常多云,一旦黑云遮天,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太阳只方便人类看清东西向,具体方位很难猜。像北欧因为海水浅,所以公元11世纪前后,很流行靠测水深来确定船的方位。比如船长亲自监督,将一个铅锤牵了绳子,沉进水里,看着绳子长度默默算着,一旦绳子到了一定程度,好,那水深就够了,船长一拍手:“好,我们已经出了波罗的海!”
所以李约瑟先生的话是对的:指南针的确改变了欧洲。妙在指南针刚流行到地中海区域时,没有公开,却成了船长们的私藏之宝。欧洲人那时无法解释指南针为何能指南,总觉得这是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勾结在一起制造的巫术,船长们便把指南针藏在船长室,鬼鬼祟祟测得了方向,再出去正经八百地指挥转舵,一副“听兄弟我的没错”的样子,水手们不知底细,以为船长能夜观天象,纷纷五体投地。
到中世纪晚期,还有一种开船法:先把船移到一个可靠的纬度——因为那会儿测定纬度比较容易——然后一股劲儿往西或往东航行。这法子的好处是简单,认准东西向,跟着日出日落即可,坏处是一旦认错了纬度,立刻完蛋。哥伦布当时西行,就是把船向南行驶,走到一个纬度,自觉“老子要去的印度,就是在这个纬度了吧”,于是转舵向西,一门心思航行,结果就走到了新大陆,哥伦布甚至用了一个极笨的法子来测方位:逼水手们喝船舷旁的水。咸的?好,我们在海上;淡的?嗯,说明这一带已经是河水了,快要接近陆地了!
所以说,好的船长绝不能是老好人。鼓励、哄骗、心计、办法、威胁、利诱、勇敢、残忍,必须一应俱全。老于航海的船长,正经人都会觉得畏惧。英国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德雷克先生,就是一代枭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陛下想跟西班牙无敌舰队动手,本来想让德雷克做当家,一转念还是让他做了副手——因为属下都说,这厮桀骜不驯,当不了海军的脸面。果然英国人大战无敌舰队时,出了个大笑话:头天海战完了,德雷克听说西班牙安达卢西亚支队老大佩德罗船上珍宝无数,就熄了灯,单枪匹马开船过去,把佩德罗的主舰劫持了。他对佩德罗极尽礼貌,请他同桌用膳,请他住在自己舱里,当然,得请佩德罗交出那些珠宝。打仗期间,私自出马去绑票对手,简直不成体统,而且他不肯分赃。英国海军将领弗罗比舍说:“他想不让我们染指这一万五千杜卡……可是我们见财有份!”后来德雷克的申辩理由是,并非他想去抢这船,而是“身为一个船长,我不能抵抗水手们的积极要求啊!”——意思是,贪财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水手。所以后来大家说大英帝国的殖民掠夺者本性,从他们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身上,全体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