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里,家里有亲朋来,老公公平时绷紧的脸上就呈现出热切的笑颜来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一切活儿,把客人领到上房里屋去,喝茶,抽烟,拉家常。现在,老公公蹲在猪圈里,矮墙上冒起一缕缕蓝色的烟雾,不见有出来的征兆。
直到舀好了饭,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猪圈,走回里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两位嫂嫂的谦让中走向桌子的另一侧。
“快吃。”老公公总算开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饭,甭见怪。”
二姑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端起碗来。
大嫂提出让她去替换婆婆回来,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给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说她不回来了。”
四妹子心里又一沉,老婆婆连二姑的面也不见,这更是注意礼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举动。
别别扭扭吃罢饭,二姑就告辞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厦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饭,越想越觉得窝气,太作践人了呀!
后晌,她在地里干了一后晌活儿,仍是想不通。晚饭后,她走进老公公的里屋,低着头:“爸,我明日想到俺姑家去……”
老公公盯她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点燃一袋烟,扬起头来,就佯装出毫无戒备的口气说:“好么!按说夏忙毕了,去散散心也对。可眼下队里正浇地,棉田管理也紧火,等忙过这一阵儿,棉花打权过头遍,地也浇完了,你再去。”
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边没有说话。
吕老八很满意自己对这个小媳妇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来,顺路到麦场上看看麦子晒干的程度,老伴告诉他,三媳妇的二姑来了,三媳妇和她二姑在厦屋哭成一团。她说她回家去喝水,听见人家哭,没敢惊动,悄悄又退回到晒麦场上来了,吕老八一听就火了。
吕老八心里说,你三媳妇在你二姑怀里哭,必是说俺吕家亏待了你嘛!让邻舍左右听见了,还不知猜疑什么哩!再说,你做为二姑,到俺屋来不劝自己侄女,竟陪着哭,好像俺吕家真的压迫你的侄女了!再说,亲戚来了,不先与主人打招呼,钻在自家侄女厦屋,成啥礼行?你侄女不懂礼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规矩,我就不把你当上宾待!
他很赞成老伴的举动:用糁子面招待!
作为回敬,他拒不邀她进上房里屋,躲在猪圈,让你凉着去!
吕老八盯着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妇,心里已经意识到,她给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气说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性拒绝,只是说话儿忙,这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后就不会乱哭一气了。
四妹子站在炕边,话从心里往上攻了几次,都卡在嘴边了,她想问,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性的举动,被老公公轻轻一拨,就完全粉碎了。她转过身,往出走去,决心留给他们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也让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却在她出门的时候说:“三娃子的棉衣棉裤该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针……”
四妹子躺倒了。
昨天晚上,老公公婉转而又体面地拒绝了她的要走姑家的要求,她的第一次示威被悄无声息地粉碎了,她回到厦屋里,早早脱了衣裳,关了门,拉灭了电灯,躺在炕上,眼泪潸潸流下来,渗湿了枕头。
院子里很静,大嫂和二嫂,一人抱一张席箔,领着娃子到街巷里乘凉去了,老公公和婆婆也到场边乘凉去了,偌大的屋院里,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三伏天,屋里闷热得像蒸笼,她的心里憋满了太多的窝囊气,更加烦闷难忍。她想放声痛哭一场,却哭不出来,如果哭声震动四邻,惊震了聚集在街巷和场边乘凉的男女老少,那么,她和老公公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她似乎还没有勇气使这种矛盾公开化,如果公开化了,很难有人同情她的。到这个家庭几个月来的生活,她已经大致了解到这个家庭在吕家堡是富于实际威信的。庄稼人被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和频频更换的政治口号弄得昏头晕脑,虽然不能不接受种种运动和种种口号对人们生活秩序和习惯的重大影响,可是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依然崇尚家庭里的实际和谐。吕克俭虽然作为大肚子中农被置于吕家堡的一个特殊显眼的位置上,时刻都潜伏着被推入敌对阵营的危险,令一般庄稼人望而心怯,自觉不自觉地被众人孤立起来了。然而,对于吕家的实际生活,却令众多的庄稼人钦敬,甚至奉为楷模,用一句时兴话说,是模范文明家庭。人都说老公公知礼识体,老婆婆是明白贤惠人,两位老人能把一个十多口人的家庭拢在一起,终年也不见吵架闹仗,更不与村人惹是生非,这在吕家堡的中老年庄稼人眼里,简直羡慕死了。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有既定影响的家庭,如果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吵架,而闹别扭,她即使有理也说不清了,她将会很自然地被人看作是搅槽鬼了。
二姑受到带有侮辱性的待遇,她说不出口,说了别人也还是要说二姑不懂礼行的,她只有眼泪,悄悄默默地淌。
四妹子听到脚步声,又听到敲门声了,是建峰。他白天黑夜在地里浇水,匆匆回家来,抱着大碗扒饭,嘴一抹就下河川去了。他负责四五眼机井上抽水泵的安全运转,发生故障及时修理,正常运行时,就躺在井台的树荫下睡觉,浇地的社员三班倒换,他是白天黑夜连轴转。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没有拉灯,摸黑拉开了木门闩,随即爬上炕去,面向墙壁躺下了。
她听见他走进厦屋,顺手闭上门,拉亮了电灯。明亮的电灯光刺得她的眼睛睁巴不开,她用双手捂住,心里却在想:你老子今日把我二姑作践了!他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猜不准,他的老子究竟给他说过没有?她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诉诉委屈?
他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喝下了她晾在茶缸里的冷水,啪地一声关了电灯,咣当一声关上了木门栓子,她就感到了他的有劲的双臂。她依然面向墙壁,双臂拘着**,拒绝那双手的侵略。
他一句不吭,铁钳一样硬的手掌把她制服了……他满足了,喘着气又勾起短裤,溜下炕,拉开门,一句话也没说,脚步声又响到街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