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把一张像片塞到她手里:“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里像捏着一块燃烧着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头看看那照片,模样不难看,似乎还在笑着,五官尚端正,两条胳膊有点拘促地垂在两边,两条腿一样长,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细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里。
“等我走了,再细细地看去!”刘叔笑着说,“就是这娃,就是这个家当,你们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两天,给我一句回话。愿意了,咱们再说见面的事;不愿意了,拉倒不提,谁也不强逼谁。大叔我说媒,全是按新婚姻法办事,自由性儿……”
“好。刘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马给你回话。”二姑干脆地说,“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给我一张。”刘叔说,“也得让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没有单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叹自己也太马虎了,四妹子到来的一个多月里,竟然忘记了准备下一张全身单人照片。叹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记起来去年她回娘家时,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团圆的像片来,问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刘叔说,“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从厦房里的镜框中掏出像片,交给刘叔。四妹子很想看看这张像片,又不好意思再从刘叔手里要过来,记得自个傻乎乎地站在母亲旁边,笑得露出了门牙……
刘红眼吃了饭,又踩着泥水走了。
二姑这才告诉她,刘叔说的这门亲事,是下河沿吕家堡的吕克俭家的老三。家庭上中农,兄弟三个,老大教书,老二农民,有点木工手艺,老三今年二十二三岁,农民。
姑婆这阵儿插言说:“吕家堡的吕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户,人也本顺。”
四妹子想听听二姑的意见。
二姑说:“上中农成分,高是高了点,在农村不是依靠对象,(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斗争地主富农),也不是斗争对象,不好也不坏,只要不挨斗争也就没啥好计较的了。反正,咱们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饭。这个娃嘛!从像片上看,也不难看,身体也壮气。农业社就凭壮实身体挣工分。你看咋样?”
四妹子已经听出话味儿,二姑的倾向性是明显的。她琢磨一下,这个成分和这个没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经是提起过的几个对象中最好的一位,心里也就基本定下来。她说:“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说,“待我明日到吕家堡背身处打听一下,回来再说,可甭再是个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浃背地回来了,说:“我实际打问了一程,那家虽然成分稍高点,那娃他爸人缘好,德行好,确是个好主户。那娃也不瓜,听说是弟兄仁里顶灵气的一个……”
四妹子看着二姑高兴的样子,溢于眉眼和言语中的喜气,心里就踏实了几分,羞羞地说:“二姑要是说好,那就好……”
“咱先给刘叔回话,约个见面的日子。”二姑说,“见了面,谈谈话,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儿或是二愣,不愿意也不迟!”
当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冯家滩去了,给刘红眼叔叔回话,约定见面的日子。
二姑说,头一回跟男方见面,叫做背见。
四妹子这才明白了关中乡村里目下通行的订亲的程序。背见是让男女双方互相看一看,谈一谈,如果双方对对方的长相基本满意,同意定亲,随后就举行正式的见面仪式。因为头一次见面的实际目的只是使双方能够直观一下,带有更多的试探的性质,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见时不声张,不待亲朋好友,不许左邻右舍的人来凑热闹,也不管饭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烟一包,悄悄来,悄悄去,时间一般都选择在晚上,以免谈不拢时反而造成风风雨雨,于男女双方都不好听。
背见虽然不声不响,却是顶关键的一步,一当男女双方都给介绍人说声“愿意”以后,终生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随后的订婚和结婚的仪式,虽然热闹,终究只是履行一种形式或者说手续罢了。四妹子感到了紧张,压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张张,和她前来见面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显出紧张和神秘的气氛。天擦黑时,二姑早早地安顿一家大小吃罢夜饭,洗了碗,刷了锅,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给两只暖水瓶里灌满开水,就着手扫了里屋,又扫了前院。从前院到后院,从地上到案板上,全都干净爽气了,一扫平日里满地柴禾、鸡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从二姑手里接过一块票儿,摸黑到村子里的代销店买回来一盒大雁塔牌香烟,连同剩余的零票儿一齐交给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烟,二姑把零票儿装进口袋,就对姑夫说:“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气是排斥的,很明显,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这种场合绊手绊脚。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嘱二姑说:“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愿意,我看啥哩!虽说婚事讲个自由,年轻人没经验,你好好给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后吃后悔药,让乡党笑话,就这话,我到饲养场去了。”二姑也意识到事情的分量,诚心诚意对跛子姑夫点点头,姑夫掂着烟袋,低一脚高一脚走到院子里,出街门的时候,沉稳地咳嗽了两声。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浊的眼珠里闪出温柔慈爱的光来,对四妹子叮咛着,像是对自己亲孙女一样说:“娃家,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敢马虎。会挑女婿,不挑那些油头粉面的二流子,专挑那些实诚牢靠的后生,跟上这号后生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不惹邪事。你看哩么!实诚人和滑滑鱼儿,一眼就能看出来……”四妹子羞涩地笑笑,低下头,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实诚人或是滑头鬼呢?
“妈吔!”二姑亲切地喊,又明显地显示出逗笑的口气,“你有这好的眼头,好呀!今黑请你给看看,是实诚人还是滑滑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