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就看,当我看不来!”姑婆喝曝皱纹密麻麻的嘴唇,回头却叫孙子和孙女,“铁旦儿,花儿,跟婆睡觉!没你俩的事,甭蹦来蹦去尽绊搅人!让人家生人见了,说咱家娃娃没规矩……”
铁旦和花儿正蹦得欢,不听姑婆的话,二姑在每个屁股上狠狠地煽了两下,厉声禁斥:“滚!跟你婆睡去!胡蹦达啥哩!刚扫净的地,又弄脏了!刚收拾整齐的桌面,又拉乱咧……”
姑婆把孙子和孙女牵到里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来,瞅着四妹子的脸,像不认识侄女似的,愣愣地瞅着。四妹子看出,二姑眼里有一种异常沉重,甚至是担心的神色。这种神色,四妹子很少发现过。自到二姑家近乎俩月里,她明显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强干,早已熟知关中乡村的一切风俗习惯,连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夹杂着关中和陕北两地的混合话语,她在这个家庭里完全处于支配者地位。钱在二姑手里攥着,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饭以及日常用度,统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来吃饭,吃罢饭就回饲养场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里。姑婆一天牵着两个孙子孙女,像母鸡引护着小鸡儿,在村子里转,任一切家务和外事,都由二姑去决定,去应酬。二姑已经变成一个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了,许多事都是干干脆脆,很少有优柔寡断的样子。
二姑压低声儿,对侄女说,“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里扑扑腾腾的,总也搁不稳定。你看,你妈你爸远在山里,把你送到姑这儿,姑想跟谁商量也没法商量。这事要是定下,日后好了瞎了,咋办?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样给你大你妈交待……”
“姑!”四妹子当即说,“我来时,跟俺大俺妈把啥话都说了,不会怨你的。我也不是三岁五岁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动情地说,“话说到这儿,姑就放心了。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说话,甭让人家小瞧了咱山里人,那娃我也没见过,你看姑也看,你愿意姑也就愿意,你不愿意姑也不强逼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点难受了,像面临着生死抉择似的,而又完全没有把握,为了不使二姑心里难受,她说,“我知道……”
“好。”二姑说,“去!把你的头发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换上,甭让人说咱山里人穷得见面也穿补丁衫子……”
四妹子有点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
“去!洗洗脸,搽点雪花膏。”二姑催促她,“怕也该来了。”
四妹子走进二姑的厦屋,洗了手脸,从一只小瓶里挖出一点儿雪花膏,搽到脸上,感觉到脸发烧。她找出化学梳子,梳刺上糊着黑乌乌的油垢,就把它擦净,化学梳子又现出绿色来。镜子上落了一层尘灰,也擦掉了,她坐在电灯下,对着这只小圆镜,看着映现在镜片里的那个姑娘,嘴角颤颤地笑着。
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这样好看,眼睛大大的,双眼皮虽不那么明显,却确实是双眼皮;鼻梁秀秀的,不凹也不高,恰到好处,只是脸颊太瘦了,要是再胖一点……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头发稍有点黄,却松松散散,扑在脸颊两边;她心里对镜子里那个羞涩地笑着的人儿说,啊呀!今日给你相女婿哩!也不知是光脸还是麻子……
院里一阵脚步响,随之就听见二姑招呼说话的声音,接着听见刘叔的嘎巴干脆的搭话声,最后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脚步声响到上房里屋去了,四妹子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咚跳起来,放下梳子,推开镜子,双手捂住脸颊,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给自己倒下一杯水,喝着,企图使自己的心稳定下来,上房里传来二姑和那个陌生女人异常客气的拉话声,心儿又慌慌地跳弹起来。难挨难捺的等待中,四妹子听到二姑唤她的声音。
四妹子走出厦屋,略停一停,就朝上房里走去,踏进门坎,一眼眺见电灯下坐着四五个人,她就端直盯着介绍人说:“刘叔,你来咧!”
刘红眼哈哈一笑,立即站起,指着一个坐在条凳上的小伙子说:“这是吕建峰,小名三娃子。”那小伙子也羞怯地笑笑,忙低了头。四妹子心里扑轰一下,其实根本没敢看他。刘红眼又指着一位中年女人说,“这是三娃子的大嫂子,今黑你俩要是谈好了,也就是你的大嫂子……”四妹子羞得满脸火烧,忙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浑身不自在,也不敢看任何人,其实心里明白,她自己才是别人相看的目标,那个吕建峰就是跟着他大嫂子来相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不要我老刘了!”刘红眼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对着那边的吕建峰和他的大嫂子,又转过头对着这边的四妹子和她的二姑,说着联结两边的话,“事情也不复杂。新社会,讲自由自愿,咱们谁也甭想包办,让人家四妹子和三娃子畅开谈。这样吧!四妹子,三娃子,你俩到前头厦屋去说话,省得俺们在跟前碍事,俺们在上屋说话……”
二姑以主人的身份,引着客人和四妹子回到厦屋里,礼让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水,递上一支烟,客人接过又放下,说他不会抽。二姑看一眼侄女儿,就走出去了。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从压抑着的出气声判断,他也十分紧张和局促。
四妹子等待对方开口。
对方大约也在等待她开口。
小厦屋里静静的,风吹得窗户纸嘶嘶嘶响。
四妹子稍微抬起头,看一眼桌旁椅子上的客人,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是那样一个人呀!黑红脸膛,两条好黑好重的眉毛,一双黑乌乌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脸。她突然想到一块铁,一块刚刚从砧子上锻打过的发蓝色的铁块。她想到这人脾气一定很硬,很倔,很……
“俺屋人口多,家大,成分也不怎么好……”
四妹子终于听到了对方的一句话,实实在在,净说他家的缺短之处,人口多而家大,是女方选择对象时的弹嫌疵点,人都想小家小户吃小锅饭,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碍了。可这些问题,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经通过了。她没有吭声,等待对方再说,第一句话就给她一个印象:这人挺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