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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32)

时间:2022-12-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老汉几次踅摸到三儿子的门前,没有勇气走进去,见了老三家的怎么开口说话呢?他只是叮嘱老伴,让她去多多宽慰三媳妇……可自己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终究放心不下。
  他瞅着源坡下的吕家堡,静静地贴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浓密的树梢中露出新房旧屋的脊瓦。村子西边收割过麦子的空地上,一拨一拨人在拉车运土,那是新近划拨的庄基地。在秋收前的三个多月农闲时日里,可以修盖新房,那一片变得很小的人里头,有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二。老大利用暑假,正带领全家人在挖垫地基,准备盖造新房了。老二也辞了合同,领着老婆娃娃,和老大竞赛似地干着。他们都有钱了,都要盖置新房了……唉!
 
  四妹子躺在炕上,静心平气地养伤。她一来是养愈被两个嫂嫂和侄女抓破的皮伤,二来是想躺下来歇息一下。她太累,骑着自行车没黑没明地跑,跑了整整一个春天,半个夏天,真是太累了。
  建峰暂时封闭了在桑树镇上开设的电器修理铺的门板,回到家里来,专意侍奉她。他笨拙地给她端饭,倒水,坐在炕边上,口齿拙呐地说着宽心的话。他把他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挣下的钱悉数交给她,企图弥补她被两位哥哥坑去的资财。她笑笑,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乎那些损失。他们是他的亲哥哥,一个**下吊大的亲兄弟,他对他的两位见钱黑心的哥哥无可奈何,也不好在她面前过多地谴责他们的不光彩行为,只是一心一意盼她尽快康复。她不断听到他的真诚的劝慰:“算咧!你为咱家受够苦了,现在该当享点福了。我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收入还可以,保险养得住你。你就跟我到桑树镇去,管点零碎事,免得再东颠西跑,咱们也能日日夜夜在一块……”四妹子听着,心里很舒服。
  一位副县长来看望她。县长说他听到四妹子的鸡场垮台的消息,十分震惊,大为惋借。这个全县最早出现的专业户,正是目下县政府要在全县推行的榜样,想不到竟然垮台了。县长询问垮台的原因,四妹子不想再诉冤枉,就漠然笑笑,搪塞过去,使县长终究不得其解。县长说,一定要总结经验,重搭戏台另开锣,绝不能让全县的第一个养鸡专业户垮台,影响太坏了。他征询四妹子的意见,需要什么机械,需要什么物资,需要多少资金,他都一手包了,负责给她优先解决……她只是感激地笑笑,说她什么也不要。
  县长不解地瞅着她,说因为政府刚刚开展发展专业户的工作,好多好多人都要求贷款,各级银行应接不暇,而四妹子却把送上门来的好事一概拒绝,是不是灰心丧气了?四妹子仍然笑笑,说她还要过生活,也还要做事的,只是暂时还不需要钱。
  县长临走还叮嘱她:“什么时候有了困难,物资的或钱款的,只需给我打个电话……”
  记者解侃也闻讯赶来了。
  他是个急性子,又是个热心肠,急头急脑地抹着汗,就追问起鸡场倒闭的经过。四妹子仍然轻描淡写地说说,并不掏根兜底儿。这使解记者很着急,甚至激动了,说他可以把她的委屈公之于世,动员社会舆论的强大力量,惩罚破坏专业户的人,如果需要到法院打官司,他可以出庭作证。
  解记者仗义执言的热血心肠,依然没有打动四妹子的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笑。她被他逼问急了,只是说:“没啥!权当我没挣钱,权当我尽了义务,权当像过去偷贩鸡蛋被没收去了……”
  解记者默然了,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这篇文章怎么写呢?往昔里,他第一个发现了吕家堡的四妹子,把她作为一个经济变革时期的典型人物推上了报纸,成为本报宣传的第一份关于专业户这个新生事物的报道,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提高他在报社的威信,那篇通讯稿在全国也算较早报道专业户的有影响的文章之一。几年里,关于四妹子的发展,他写过不下十篇通讯了。她买下电视机,他就及时写下《庄稼人也能看电视了》。她买了一辆轻型凤凰自行车,他就写下一篇《凤凰飞进寻常百姓家》。她买了孵化器,他就写下《电母鸡》的风趣十足的通讯……等等。现在,他该写她的什么呢?写她破产吗?前不久他刚发表过一篇,《三兄弟联合办鸡场》的通讯,说扩大了生产的农民有自愿组织联合再生产的趋势云云。
  解侃说:“你能详细的把鸡场倒闭的过程说说,自己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我也可以拔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对正在兴起的专业户都有好处……”
  四妹子说,“我不想总结了。鸡场倒闭了算了。我不爱为过去的事情伤脑筋。过去了的事,我全都不管了。我只想日后的事该怎么办?”
  解记者忙问:“那好,你谈谈日后的新打算,也好哇!”
  四妹子笑笑:“暂时保密。”停停,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以后甭写我了……我是个农村妇女……你写我写多了我不好受……”
  解侃不无遗憾,不无丧气,真没办法。
  四妹子静静地躺了三天,伤不疼了,体力也恢复了,有点躺不住了。三天来,建峰围着她打转转,表现出一种笨拙的又是真诚的关心。她向他招招手。他顺从地走过来。她指指炕边。他顺从地坐下。她呶呶嘴,向他撒娇了。他抱住她,亲着她。
  她说:“建峰,你不嫌怨我闯事惹事吗?”
  他憨厚地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说:“我想起我自小受苦,从陕北来到关中,我……真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听着她在他胸前嘤嘤地说着,自己倒先流出泪来了。
  这当儿,院子里响起一声咳嗽,是老公公给他们打招呼,老掌柜的要进晚辈人的屋子了。她挣脱开他的搂抱,俩人端端正正坐着。
  老公公走进厦屋,坐在木椅上,沉默半晌,才问:“好些了?”
  她说:“好了。”
  老公公说:“噢!好了就好!”
  四妹子忽然感动了。这是踏进吕家门槛几年来,第一次听到老公公知疼知冷的话,平素里,老公公摆一副家庭长者高不可及的威严架势,吝啬到从不说一句问候儿媳的话,总是由婆婆来传达他的关照,老公公终于走进她的卧室,问候病情来了。她忽然想到亲生父亲,那个比老公公更穷然而却和气得多的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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