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由于偶然的势之所趋在一个女孩宿舍住过。那女孩对我怀有好感,觉得同我睡觉也未尝不可。对方这个心思我也看得出来。但我并未同她睡。
她在事务所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年,年龄比我小两三岁。她负责接电话,协调大家的工作日程。在这方面她确实能干,直感好,记忆力出色。谁现在何处做何工作,有何资料入何卷柜---她几乎有问必答。所有约定也由她安排。大家喜欢她,信任她。我和她个人之间也算要好的,两人单独出去喝了几次。很难说长得漂亮,但我中意她的脸形。
她因要结婚辞去工作的时候(男方由于工作关系调往九州),最后一天我同单位其他几个人一起送她去喝酒。归途乘同一电车,时间也晚了,我便把她送到宿舍。到宿舍门口,她问我可否进去喝杯咖啡。我虽然挂记末班电车收车时间,但一来往后说不定见不到了,二来也想借咖啡醒醒酒,便进到里边。的确像是单身女孩住的房间。里面有一人用不无豪华的大冰箱和缩在书柜里的小组合音响。她说冰箱是一个熟人白送的。她在隔壁换上便服,进厨房做了咖啡。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说话。
"嗳,冈田,你可有什么特别害怕的东西?具体点儿说。"交谈中顿时,她突如其来地问。
"没什么特别害怕的,我想。"我略一沉吟答道。害怕的倒可能有几样。但若说到特别,还想不起来。"你呢?"
"我害怕暗渠。"她双臂搂着膝盖说,"暗渠知道吧?不露出地面的水渠,盖着盖子的黑漆漆的暗流。"
"知道。"我说,但我想不起字怎么写。
"我是在福冈乡下长大的。家附近淌着一条小河,就是常见的灌溉用的小河。河淌着淌着就成了暗渠。那时我两三岁,和附近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大约一起玩耍来着。同伴们让我坐上小船顺流而下。那肯定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是当时下雨涨水,小船从同伴手中挣脱开来,带着我射箭似地朝渠口冲去。要不是附近一位老伯伯正巧路过那里,我想我保准被吞入暗渠,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了。"
她用左手指碰了下嘴角,仿佛再次确认自己是否活着。
"那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我仰面朝天躺着,两边是石墙似的河岸,上面是无边无际的很好看的蓝天。我就这样一个劲儿一个劲儿顺流而下,不知道情况有什么变化。但过一会我忽然明白前头有暗渠,真的有!暗渠很快就要临近,把我一口吞下。一股阴森森冰冷冷的感触即将把我包拢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记忆。
她吸了口咖啡。
"我害怕,冈田,"她说,"怕得不行,怕很受不了,和那时候一样。我被一个劲儿冲去那里。我没有办法从那里逃开。"
她从手袋里掏出烟街上一支,擦火柴点燃,慢慢吐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吸烟。 "你是说结婚的事?"
她点下头:"是,是结婚的事。"
"结婚上可有什么具体问题?"我问。
她摇摇头:"倒也没什么可以称为具体问题的问题,我想。当然细节性的说起来是说不完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气氛上我又必须说点什么。
"即将同谁结婚这种问题,任何人恐怕都多多少少有着差不多同样的心情。例如担心弄不好自己会犯大错什么的。莫如说感到不安是正常的。毕竟决定同谁生活一辈子不是个小事。但那么害怕我想是不必要的。"
"那么说倒简单。什么任何人都如此,什么全都差不多……"
时针已转过11点,必须设法适当结束谈话离开。
不料没等我开口,她突然提出希望我紧紧拥抱她。
"这是为何?"我吃了一惊。
"给我充电嘛!"她说。
"充电?"
"身体缺电,"她说,"好些天来,我几乎每天都睡不实。刚睡就醒,醒就再也睡不着。什么都想 不成。那种时候我就很想有个人给我充电,要不然很难活下去,不骗你。"
我怀疑她醉得厉害,细看她眼睛。但眼睛和往常同样机灵而冷静,丝毫没有醉意。
"可你下周要结婚了哟!叫他抱不就行了,怎么抱都行,每天晚上抱都行。结婚那玩艺儿为的就是这个。往后就不至于电气不足了。"
她不应声。双唇紧闭,定定看着自己的脚。两只脚整齐并在一起。脚白白的,很小,生着十只 形状娇好的脚趾。
"问题是现在,"她说,"不是什么明天什么下周什么下个月,是现在不足!
看样子她是的的确确想得到谁的拥抱,于是我姑且搂紧她的身体。事情也真是奇妙。在我眼里,她是个能干而随和的同事。在一个房间工作,开玩笑,有时一块儿喝酒。然而离开工作在她宿舍抱起其身体来,她不过是暖融融的肉团儿。说到底,我们仅仅在单位这个舞台上扮演各自的角色。一旦走下舞台,抹去在台上相互给予对方的临时形象,我们都不过是不安稳不中用的普通肉团儿,不过是具有一副骨骼和消化器官和心脏和大脑和***的半热不冷的肉团儿。我在地板靠墙坐着,她全身瘫软地靠住我。两人一声不响,就这样久久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