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妈。”
张不三诡诡地一笑说:“你没有阿妈,你阿妈是你家那头尕毛驴。”
张不三那时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天性顽皮,捉弄别人就像往沟底下扔石头一样随便。“驴下的妹子!驴下的妹子!”他喊着跑开去。她自小没有名,人们提到她时总说她是“麻眼阿爷的拐棍”。现在由张不三给她起了个名,而且四处宣扬,人们很容易地接受认可了,因为不管她是驴下还是马生,丝毫不损害别人的什么。只要认可就是事实。于是她成了驴妹子,她和那头朝夕相处的驴也便由人畜关系变为母女关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丑恶下作的事,不论谁叫她,她都极力辩解道:“我不是,不是。”可她越辩解,似乎越是真的了。大家不听她的,反而叫得更加认真顺口,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她的阿妈是头驴。后来她大了,受到的屈辱也多了,便萌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她这辈子一定要证明驴到底能不能生娃娃。天降大任于石满堂,他当仁不让地做了驴妹子愿望的实践者。
石满堂有一身牛劲。儿时放牛,常与被他视为同类的牛犊为伴。清晨出门,他抱牛犊上山,转换草坡,又将牛犊从这山抱到那山,牧归时又将它抱回棚圈。天长日久,牛犊被他抱大了;大了还要抱,因为那东西已经让他抱出了娇气和习惯,不抱便不走,便要用头朝他怀里蹭,蹭不着就撞,而他自己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恋情,一旦不抱便会心慌意乱,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但他没想到自己抱牛会抱出浑身的蛮力来,直到这牛患病暴死,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健壮和伟大。
那日,秋老虎升天,热辣辣烤出麦地里的阵阵爆响,噼哩叭啦的,焦急的麦粒似乎马上就要滚出穗头淌成河了。庄稼把式王仁厚打头,唰唰唰的走镰声又悠又匀,把别的人撂下好长一段距离。后来他屎憋,走了。给他打下手的石满堂一下子成了打头的。石满堂在心里把自己和王仁厚摆平了,就要逞能,占住麦行挥着镰刀往前扑,声音响得急骤,可走镰的速度仍然很慢,手底下就是不出活,紧挨他身后老有撵行人的鼻息。他一急,那茬口便高得出奇。领着女人扎捆子的队长张不三喊一声:“满堂,你到后面去。”他不服,闷头装做没听见。庄稼人在庄稼活路面前丢脸是最让人难堪的,挣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撤下来。没想到张不三会撵过来拽住他的衣肩,硬要将他拖出麦行。他脸红得要冒血,身子一扭手一挥,张不三竟然倒地了,一个狗坐墩墩得他呲牙咧嘴地扭歪了脸。他站了起来,朝石满堂的后腰就是一脚,又闷闷地说一声:“你别割了,割也是白割,回家歇着去。”石满堂还要挥镰,忽又直起腰,明白队长已经决定将他今天的工分扣除,便沮丧地离开麦行,去地畔上仰面朝天躺下。他不回家,村口的麦场上全是婆娘,婆娘们的嘴是专门用来嘲笑男人的,说一句笑话飞一把刀子,不刺出血来不罢休。
驴妹子是给割麦人送水的。水来了,大家过去抢着喝,也要抢着在驴妹子身上揩揩油。既然是驴生的妹子,别人也就不把她当人。可驴妹子偏偏自视金贵,硬是闪开那些浑身冒油汗的人,舀一茶缸水先端给了老老实实躺着的石满堂。他欠起腰接住,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没喝完,茶缸就让驴妹子碰得脱手掉在地上,她也差点扑到他怀里。人们哄笑,痛快得像是凉水变成了西瓜,个个都歪了嘴。他推开驴妹子,站起来骂一句:“把你阿妈往我怀里推,我不要!不要!”骂着就要躲开,却见王仁厚依仗着自己年龄比他大,又有庄稼把式的身份,伸过胳膊来,一把撕住他的领口:“你骂谁?”“谁是畜生就骂谁。”接着便是对方出脚他出手。他稳立着,王仁厚却倒地了,也是一个狗坐墩。别人吃惊,好个石满堂,吃了什么天汤地丸,一夜之间有了虎威成了真人,又见他轻轻松松抱起地畔一块大石头,当是要砸死王仁厚,惊呼着瞪圆了眼。石满堂将石头轻轻放下。他不过是要试试自己的力气,成功了也就满意了,好歹已经抹去了被撵出麦行的耻辱,便耀武扬威地去了。没走几步又回身,拉起驴妹子,腾腾腾地拽着走。
他不能再割麦,又不愿继续躺在地上望天,太阳耀眼不说,浑身沸腾的精血也不允许。男人意识苏醒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干点什么。驴妹子他喜欢,喜欢就得干。
男人和女人的事儿不就和牲口一样么?在黄土沟热腾腾的阳坡上,他撕扯她的衣裳。“不不不!”驴妹子推着他,躲闪着身子一个劲地“不”。“你不喜欢我?”他吃惊道。她不语,哭了,哭得好伤心。他断断续续听到她对男人的责备:“你们就是不把我当人。你,也和他们一样。”“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好人。”他表白着松开手,叹口气,一屁股坐下了。坐得太阳偏了西,他抬起头,看她还在那里怯生生立着,吼一声:“还不快走!”吓得驴妹子扭身就跑。他冲着她的背影咧嘴酣笑:“好人,我说我是好人嘛。”
石满堂无疑是好人。驴妹子相信自己此生注定要跟着好人过一辈子,便也就开始人前人后地想他,拿眼睛瞟他了。她这双眼大概是专门用来给男人涂抹光彩的,被她看中的男人会一瞬间变得亮堂起来,她的眼也就被磨擦得更亮了。亮是因为水色,水色能创造一切:秀气、灵光,春波漾漾,秋潮荡荡;天是蓝的,那眼就是蓝的;湖是绿的,那眼也是绿的;霞是绯色的,那眼便也是绯色的;云翳多彩,那眼中就常浮现多彩的企盼;禾苗青青,眼里就会含满青色的忧郁。她变了,只因为她心里有了自己的男人而骤然变得鲜嫩洁净,甚至让人觉得:假如人驴交媾会诞生这样的人间尤物,那将来娶媳妇或嫁男人就应该在驴堆里寻找。
“你是个好人。”他去田里打坷垃时说。
“我不好,我是……”
“你不是,不是驴养的。”他急得大喊。
她眼光顿时黯淡了:“人们都这么说。”
“我就不说。”
“你是个好人。”
“嘿嘿,你也好。”
他们的谈话总是周而复始。
“我不好。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