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感觉自己的肚子里蛰伏着一条面虫,几天不进面条,它就要在肚子里开始闹腾。闹腾的人像犯了烟瘾似得难受。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北方人,隔三差五的,就想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无论是臊子面、干拌面、刀削面,放上油泼辣子,那味道,还没有入嘴就让人馋的直流口水。如果还觉得不过瘾,再就着一大瓣生蒜,哧溜哧溜的下了肚子,那才叫一个舒坦。一个字,美。
在我上下班的路上,要经过城市的一个十字路口,横竖两条街道,经过几十年的城市建设,街道两边已经是高楼林立,大厦高耸,装潢华丽的商店一间接着一间。唯独在十字街头的西北角,还是一片低矮的房屋,是那种上世纪中叶的主色调,木制的墙,灰色的瓦,砖铺的地。一切都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与周围的建筑物格格不入。城市正在“创文”,城市的管理者觉得这块地方有些大煞风景,怎么看都像在繁华闹市区卧着的一个癞蛤蟆。可是,拆除重建是需要真金白银的。索性,管理者在这片房子的前面竖立起一排高大的宣传广告牌,这片破败的建筑物就被华丽的宣传画隐身了。从远处看,宣传牌的下面一个个并排的门洞,犹如一个个瞪得滴溜溜圆的狗眼睛,黑咕隆咚的。如今,那里带着当地味道的小餐馆还挺红火,城市的老居住户,心里总纠缠着挥之不去的怀旧情结,就是喜欢那个味道,虽然这些地方有些脏兮兮的,但对那些好这一口的老市民来说,只要能满足嘴的要求,心的慰藉,其他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在这排高大的宣传牌下,每一个到这地方吃饭的人,无论你是谁,都要委屈你规规矩矩,低头哈腰,低头进,低头出是一定的。
下班后,从车棚推出我那辆“飞鸽”,站在车旁,稍愣了愣神,便跨上车直径来到了这排宣传牌下。
闻香下车,我在“老街小巷羊肉烩面馆”的店里坐下。这是一家专门卖羊肉烩面的餐馆,店里的七八张桌子已经都有人坐了。由于正赶上饭点,顾客自然很多,店里跑前跑后的却只有一位服务员。这是位戴着伊斯兰民族那种传统白色布帽子的小伙子。小伙子又是为顾客端饭,又要收拾使用过的碗筷,已是深秋季节,小伙子忙的脚后跟不着地,额头汗津津的闪着亮光。我傻傻的站在店门口,小伙子也顾不上招呼我。我知道,店里没有位子,服务员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着急,离睡觉还早着呢。面对着餐馆里面的众生相,我像欣赏一幅城市底层社会生活写真画,一会看小伙子从我面前匆匆来,急急去,一会又端详顾客那千姿百态的吃相,觉得蛮有趣。
让我感到好奇的是,餐馆虽然开的年代已久,但店面却一直没有长大,还是过去的模样。餐馆的四面墙上分别挂着四具冰冷冷的电风扇,在这深秋季节,早已没有了过去的张狂,犹似一位失宠的怨妇,已经被人彻底遗忘在社会的角落,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餐馆里面竟没有专门设收钱开票的柜台,也没有其他餐馆常常备有的酒水、凉菜。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已经开了半世纪,比我年岁都大的餐馆。跑堂的小伙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黄色的旧帆布包,客人吃完面,他就凭客人面前的大碗小碗收钱,也没有客人去赖他的账。
我刚在一张硬塑料椅子上坐稳,小伙子就很及时的出现在我的身边。
“大碗、小碗?”
“小碗。不,来一个大碗吧。”
“好嘞。大碗一个。”小伙子对着后厨吆喝一声,扭身就走。
“喂,喂,来点蒜。”我对着小伙子的后背追了一句。吃面不就蒜,等于糟蹋面。
“这是蒜。”说着小伙子把一只装着蒜瓣的白粗瓷小碗推到我面前,翻着眼睛说:“记好了,我姓樊。樊师傅、小樊、樊子随你叫。就是别喂,喂的,害臊不!”
“哦,樊师傅是吧。明白,明白。我是来吃饭的,不吃你,咱两个没有仇。”我诧异的望着樊的背影,不由得摇摇头,小声嘟囔着,“嗨,真是店小名气大,人碎脾气凶。”
果然,“樊师傅,小樊,”“小樊,樊师傅,”的喊叫声在这个独立的小王国里此起彼伏。还真是的,这些人一定是餐馆的老顾客了。经常光顾餐馆,人自然就混的熟悉了。
我开始一面等烩面,一面剥起蒜来,不再去计较樊的态度。等我再次抬起头,发现对面的凳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座一个人。店外的世界已完全被黑幕笼罩,一片灯火璀璨,可对面这人却戴着副大墨镜,个头不高,宽大墨镜下面雕刻着一个蒜头似的大鼻子。此刻,大鼻子沉默不语的在为自己剥着蒜皮。剥好的蒜瓣,一瓣瓣整齐的放在桌面一张铺着的洁白餐巾纸上。
可能是他在余光里感觉到我在看他,抬起头,两只黑色的探照灯对着我晃晃,快速搜索一番,随即又面无表情的低头剥起了蒜。这时,我才发现,对面的男人右手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他剥蒜就有些困难了,姿势也有些怪异。他需要用右手中指将蒜摁住固定好,再用左手去撕扯蒜皮。撕扯蒜皮时,身子也在不由自主的随着手的动作而运动。
“来喽,大碗一个。”随着一声吆喝,樊师傅从一顶木制的托盘取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桌子上。白色的大粗瓷碗,乳白色浓郁的汤,簇拥着高耸着的,宽窄一致的扯面,面条上面放着四五块拇指大小的羊肉块和几片绿油油的香菜,黑黝黝的海带丝和淡黄色的豆腐丝,煞是好看。
我正要动手去端碗,对面的男人却做出了个令人十分吃惊的动作,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速将碗揽到自己了的面前。“不好意思了,你的这碗面我先吃,一会你吃我的。”说着,还没有等我回过神,一双筷子已经插进碗里搅和起来。我瞬间僵化,这人怎么这样,饿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有抢银行、抢车的,至于和我抢饭吗?不就是一碗面吗,送你又有啥!只是做人不能这么霸道。我有些忿忿不平。
“这羊肉烩面是从中原大地传过来的,到咱这地方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现在的烩面按咱们此地人的饮食习惯已经做了改进。烩面端上来就要趁热吃,泡久了面就不劲道了,影响口感。”说着,男人根本不顾及我无奈的表情,开始“哧溜,哧溜”起来。男人左手拿筷子,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却习惯筷子捞起一缕面,将面挑的离碗一尺多高,鼓着嘴对着面吹着,感觉合适了,嘴往上一凑哧溜一下,面就下了肚。“记着,吃这羊肉烩面,不似吃刀削面、臊子面、油泼面,最好不要放酱油、醋,除非你有嗜好。”男人一面兴致勃勃的哧溜着,一面为我普及着吃烩面的常识。
我开始对这个男人的吃相感兴趣起来。他很能吃蒜,一碗面还没有吃完,他剥的几瓣蒜就已经全部下肚了。他津津有味的吃着面,时不时的将嘴偎到碗边,吸上几小口汤,“咋吧,咋吧”着嘴,那专注的神情,陶醉的模样,把我的眼球完全吸引过去了。我忘记了他的不礼貌,甚至看他把最后一瓣蒜放进嘴里后,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剥的蒜递给了他。心里暗想,这人太会吃了,标准的老吃货。
“还行,还行,还是那个味。”一碗面倒进肚子,男人一边满足的打着饱嗝,一边自言自语着。看着他的手去口袋里摸索,我像一个贴身的服务生,急忙递过去自己带的纸巾。男人擦了擦嘴,“喔,我忘记给你要面了。看我这记性。”男人一脸尴尬,不好意思的对我笑了笑。
也是,这个男人吃饱喝足啦,我的烩面呢?只顾看他吃面的样子了,也没有注意,他根本就没有向小樊要面。这可好,自己被学了一次雷锋叔叔。
“小樊,你过来。”对面男人摘下墨镜,呼唤着姓樊的小伙子。“去给这位客人下一大碗面,加一份肉,算我的账。”
“哎呀,是师傅老人家来了。啥时候过来的,咋坐这里了?您老也不言传一声,真是的。”樊有些大惊小怪,似乎在为自己的失礼而自责。
“你们认识?”我惊奇的问道。既然认识,干嘛装着不认识。
“这是俺师傅。俺师傅做的烩面那才就绝呢,谁不知道烩面杨。汤味鲜,浓而不腻;面道筋,软硬相宜。一碗羊肉烩面,十年口舌留香。嘿嘿。”
“我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这烩面的工序一道都不能减,烩面份量一点都不能少。客人来店吃的是传统美食,品的是饮食文化。知道我们卖的是什么吗?是做人的良心。知道我为什么要吃你们卖给客人的烩面吗?我就是不让你们为我单独做。这样才能品出真正的味道来。我不能让你们糊了客人又糊了我,师傅的手坏了,心没有坏。”
“记着呢。我们都不敢忘师傅的教诲。”
“记着,记着怎么会面厚薄不均匀?”杨师傅的话有些咄咄逼人。
后厨扯面的师傅也出来了,毕恭毕敬的站着,垂着头听着师傅的教诲,后厨师傅红着脸唯唯诺诺的解释说:“就一块面扯的不匀,让您老撞上了。”杨师傅白了他一眼,没有再追究。
“这汤的味道嘛……还算可以。还有就是店面乱,这不行,看把店弄得快进不来人了。酒好也怕巷子深,懂吗!”杨师傅谆谆教导着。
从师徒三人的交谈中我才知道,这杨师傅在羊肉烩面馆店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烩面师傅了,有一套独到的烩面美食秘诀。半年前,他在一次事故中右手拇指和食指轧断了,已经无法再站在锅台边扯面。这杨师傅身子休息,心里却一直牵挂着“老街小巷羊肉烩面馆”。总是担心徒弟不精心把店的生意做瞎了,把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牌子给砸了。
乖乖,杨师傅这是在微服私访啊!我心里不由得暗暗敬佩起面前这个低个子男人。在我的心里,他是那样的高大伟岸。
“快去下面吧,把客人都饿坏了。”
“哎。”两个小伙子应声而去。
厨房传来“啪啪,啪啪”的抻面声,那声音既响亮又美妙动听,好似在演奏一曲厨房交响乐。
201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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