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烂的老话是,形式和内容要统一,可惜《我不是潘金莲》统一的时候并不多——这就不得不提到冯小刚的老对手张艺谋了。总有人拿来与《我不是潘金莲》相比较的《秋菊打官司》,用的是纪实手法,而《秋菊》里凋敝丑陋的北方农村图景,正好和尴尬憋屈的故事本身相得益彰。至于那部也是讽刺喜剧的《有话好好说》,用的是手持、广角,传达的是躁动、癫狂,也和电影情节及主题完美贴合。
说到底,《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是“现实主义”的,电影本身也是所谓的“剧情片”,特别它还有众多的角色和众多的场景,而圆画幅这种高度风格化、艺术化的手法与之并不匹配。电影本来讲的是冲突、冲撞,却总是放在平衡和谐的圆形画面里,其实削弱了力量,尤其是李雪莲其人的刁蛮彪悍,完全没有得到有效展示。
反过来说,片中有两处对称构图是非常成功的——其一是“喝茶”后的李雪莲,面对面接受警官的教育,你问我答,有捧有逗,一团和气背后,是莫大的尴尬和嘲讽;其二是“楚”省的人代会会场上,首长居中而坐,即席发言,从客气到发飙,左右两位省级大员如何从笑眯眯到心惶惶,全都历历在目——然而可惜,这样“有效”的场面,在全片中并不多见。
另一段让圆画幅起作用的地方,是李雪莲被请“喝茶”的那段序曲,强劲密集的鼓声里,李雪莲在街头漫步,却被面包车上下来的几位拽进了车里。这一段只有范冰冰才能享受的横向移动镜头,提供的正是一种“望远镜”视野,然而在各个场合,冯小刚和本片摄影师罗攀都表示,他们处理圆画幅时就怕被认定是“望远镜”,所以画面基本都是稳定的中景,即便有动作,也尽量只做纵向移动。所以,他们的一番讲究,岂不就是煞费苦心?
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电影版《我不是潘金莲》比之小说原著,不仅是讽刺指数有所下降,关键还在于,小说里为各个角色铺陈的心理描写,由于形式所碍,电影只能付之阙如(偶尔只有李雪莲之所想,由冯小刚旁白道出)。这也就造成了相当多的观众,通过电影获得的信息是不足的,进而也就难以准确地把握情节和角色(从若干渠道都会发现,本片颇有一些提前离场的观众),而惟有那些读过原著的人,才能享受到“图解”的乐趣。
当然,冯小刚选择特种画幅,除了有“赶时髦”之嫌(拜数字技术所赐,国际影坛近年很流行玩画幅变形),也不乏是一种障眼法,毕竟,要是像《秋菊》那样实打实,可能审查风险会更大。不过,不管是哪种原因,事实上都对电影最终的成品带来了损害。
蛰伏三年才出手的冯小刚,显然本想拍出一部空前绝后的杰作,于是他就像李雪莲那样的一意孤行、肆意而为(甚至他上映当天就向万达宣战的动机和做法,都十足十的是李雪莲式的受迫害妄想征),然而,遗憾的是,他也跟李雪莲一样,虽然完成了一件壮举,却并没有真正达成目的。
(五)
冯小刚用圆画幅拍了一部近乎于禁片的片子,一方面看,比起《活着》《鬼子来了》这样的先烈,《我不是潘金莲》的“电影本身”的品质其实还不够狠准稳,特殊画幅也难言成功(与之难兄难弟的,倒正好是同期那位痴迷120帧/4k/3D的李安及他的《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而从另一面说,在此时此刻,这样一部直面吾土吾民真相的电影,居然能够突破层层截访,亮相于几万块银幕,又近乎奇迹了(依然堪比当年李安的《色|戒》)。
《我不是潘金莲》或许无法在未来的电影史上留下专章,但却注定能被写入当代史,而这,既是“中国电影”的委屈,亦是它的荣光。
恰如李雪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