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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你一天忙到晚,究竟干吗?(2)

时间:2016-11-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阳县过年!“又回头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说什么,有口该杯?这年成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点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处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子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头忙去了。这出行不外两种原因:或坐上水船回二百八十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处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出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身体送到两三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产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以至于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种使人无从预料的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主要在使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舟车劳苦和金钱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子“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翘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足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处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皮样子,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道怕人绑票行刺,得要你来保驾!”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埃”(伸出三个手指)“不多不少,三天。”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种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点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这时正等待吩咐做什么样式花台,一缸子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肉得他亲手熏熏,一些新种花木得上肥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于自己意外,不赶紧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道他出门的亲友,初见面时那一阵子惊讶。这惊讶的快乐是平分的。为了信实起见,行程虽极急促,且照例到一个地方,必把过去一时他人嘱托购买的药物用品,就方便一一买好,便于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个证明。
 
  这一来,朋友自不免又惊又喜,“哈,你这个洋人,真是个有法术的土行孙!怎么我们眼睛一打岔,闪不知就不见了你,过几天你倒又从北京上海看热闹回来了!我们一辈子都象有几根绳子绊住脚后跟,走不动路。你这个怪人,天上地下好象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从王母娘娘宫殿御花园里带蟠桃回来。”
 
  大先生在这种带做作的阿谀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神气,“哪里哪里,我是无官一身轻,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们有重要事业,放手不下!到我家里吃饭去,便饭!不客气!”吃饭的用意,自然还是准备给人家快乐和惊奇。
 
  因为王母娘娘的蟠桃虽不曾带回来,碗口大的山东肥城桃,说不定在饭后就摆上桌子来了。说不定北平通三益的蜜枣杏脯,也被他从三千里外带回来,请客享受。东西数量虽不多,可是总应有尽有。重要在变戏法般使同乡当面吃那一惊!
 
  一切行为愿望都出于同一动机,即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之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知名之士。
 
  那点天真稚气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时又增加了他一种特殊记忆力和感觉力。每到一个地方,虽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许多新近发生的种种,弄得清清楚楚。上海电车换了什么路线,租界添了多少花钱新玩意儿,能领略的三天以内他必可一一领略。北平故宫换了多少新画,有些什么特别宝物,图书馆展览会有多少古版书和插图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观光后也能记得十分清楚,同时还必然把参观说明带回。青岛海滨避暑别墅,某某名人住某号门牌,某大饭店要多少钱一天,重要或琐碎的,凡是能供家乡朋友开心的事,他也一例记在心上,可以随问随答。并且每次这种旅行除了带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还必然带回点较持久能帮助家中人记忆的东西,或是一幅字画,一块石头,一种珍贵的花药。他自己认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经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掏摸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后就自己设计,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大小七个房间,上下的窗户,楼梯和栏干,房间的天花板颜色,墙壁上彩纸的花样,无一不象在青岛时看见的那座楼房。大先生的用意,原来就是等待在青岛教书的兄弟归来时,如同当年“新丰父老”不可免的那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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