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马上认识到她的新观念和老年人通常的观念多么相同。但是,病房里的其他4位病友都是老年妇女,髋骨骨折后,她们的腿悬挂在空中。卡斯滕森发觉自己与她们有共同点。
“我躺在那儿,周围都是老年人,”她说,“我同她们熟悉后,知道了她们出了什么事。”她注意到她们的治疗和她很不一样。“一整天都有医生和治疗师来看我、治疗我,而他们只是在出门的时候,对我邻床的那位老人挥挥手,说一句:‘好好努力!’”
他们传递的信息是:这位年轻女士的生命还有各种可能性,而她们的没有。
“正是这次经历使我坚定了研究衰老的决心。”卡斯滕森说。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会这样。“在我生命的那个时刻,我并未踏上日后成为斯坦福教授的路途。”然而,她的父亲觉得她躺在医院太无聊,遂借此机会给她在当地的一所大学注册了一门课程。他会去听所有的课,并录下所有的授课内容, 再把磁带带给她。她是在医院,在骨科的女病房里,学习了她的第一门大学课程。
对了,那个第一门课是什么呢?是《心理学导论》。躺在病床上,她发现自己正在经历着她所学习的那些现象。从一开始,她就能够明白专家哪些地方说得对,哪些地方说得不对。
15年以后,她已经成为学者,那段经历促使她构想了一个假设:我们如何使用时间可能取决于我们觉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当你年轻、身体健康的时候,你相信自己会长生不老,从不担心失去自己的任何能力,周围的一切都在提示你“一切皆有可能”。你愿意延迟享受,比方说,花几年的时间,为更明媚的未来获取技能和资源。你努力吸收更多的知识和更大的信息流,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和关系网,而不是和妈妈黏在一起。当未来以几十年计算(对人类而言这几乎就等于永远)的时候,你最想要的是马斯洛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东西——成就、创造力以及“自我实现”的那些特质。但随着你的视野收缩,当你开始觉得未来是有限的、不确定的时候,你的关注点开始转向此时此地,放在了日常生活的愉悦和最亲近的人身上。
卡斯滕森给她的假设起了一个玄妙的名字:社会情绪选择理论(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她做了一系列的实验验证她的想法。在一个实验中,她和团队研究一组年龄从23岁到66岁的成年男性。其中有些人身体健康,而有些人身患艾滋病。研究人员给研究对象一副牌,上面描述了他们认识的一些人,这些人同他们的亲近程度各不相同,有家庭成员,也有他们读过的书的作者。他们需要根据与这些人度过半个小时的意愿的强烈程度排列这些牌。总的来说,研究对象越年轻,就越不珍惜与情感上亲近的人共度时光,而更喜欢与提供潜在信息或新朋友来源的人交往。然而,在患病的研究对象中,年龄差异则消失了。一个患艾滋病的年轻人的喜好和一个老年人的喜好是一致的。
卡斯滕森极力寻找她的理论的漏洞。在另一个实验中,她和团队研究一组年龄从8岁到93岁的健康人。当他们被问及愿意怎样度过半小时的时候, 喜好的年龄差异又十分清晰。但是,当他们被要求只是想象将要辞世的时候,年龄差异又不见了;年轻人的选择和老年人相同。接下来,研究人员让他们想象医学上的突破使他们可以增加20年的寿命,年龄差异再次消失——不过,这一次,老年人作出了和年轻人一样的选择。
文化差异也不显著。对中国香港地区居民的研究结果和对美国人的研究结果一模一样。重要的是观念。巧的是,在团队完成香港地区研究之后一年, 新闻报道说香港地区的政治控制权将移交给中国政府。对于这一转变后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许多香港人充满焦虑。研究人员抓住这个机会,进行了重复研究。果不其然,他们发现人们极大地缩小了社会网络,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目标差异基本消弭了。主权移交一年以后,不确定性消除了,团队又做了一次研究。年龄差异又出现了。“9 · 11”袭击事件之后,他们又对美国做了一次研究;2003年,在SARS肆虐香港地区,几周之内就夺走了近300条生命以后,他们又对香港地区做了一次研究。在每一项研究中,结果都是一贯的。正如研究人员所说,当“生命的脆弱性凸显出来”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目标和动机会彻底改变。至关紧要的是观念,而不是年龄。
托尔斯泰对此早有认识。随着健康衰退,伊万·伊里奇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他的野心和虚荣心都消失了。他只想要舒适和情谊,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他的家人、朋友不理解,他妻子重金请来的名医也不理解。
托尔斯泰看出了那些与生命的脆弱性相抗争的人与不抗争的人之间的观念鸿沟,他也把握到了只能独自承受这个认识所带来的特定痛苦。但是,他还看到了别的:即便死亡的威胁使我们重新对欲望加以排序,但这些欲望也并非不可以满足。虽然伊万·伊里奇的家人、朋友和医生不理解他的需求,他的仆人盖拉西姆却能懂得。盖拉西姆觉得伊万·伊里奇是一个痛苦、畏惧、孤独的人,并对他满怀同情。他也意识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主人同样的命运。其他人躲着伊万·伊里奇,盖拉西姆却同他闲聊。当伊万·伊里奇发觉只有把衰弱的腿放到盖拉西姆的肩头才可以缓解疼痛的时候,盖拉西姆为了让他舒服,整个晚上坐在那儿。他不介意他的角色,即便他不得不把伊里奇从便桶上抱上抱下,在他便溺完后给他擦屁股。他在提供照顾的时候不带任何算计和欺骗,也不强加任何超出伊万·伊里奇愿望的目标。这对于伊万·伊里奇渐趋衰弱的生命关系重大:
盖拉西姆轻松地、心甘情愿地、单纯地做着这一切,他的善良本性令伊万·伊里奇心生感动。其他人体现出的健康、体力和活力令他不悦,而盖拉西姆的体力和活力非但不让他难过,反而令他觉得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