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
难道她并未丧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
欧阳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强求亦是枉然。”
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
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
说着双手一挺,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
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
欧阳锋左千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舍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于么?”郭靖一怔,道:“我……
我是郭靖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
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
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啐了一口,迈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
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活,我已经听到啦!”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位。
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技白茶花在凤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进来些。”
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