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在那里在一团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约在那里怎么样地死去?"
我沉吟一下,"没有,"我说,"我想我没怎么想过死什么的。"
"为什么?"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语气,严然对一个先天不足的动物说话,"喂,为什么没想过?你现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对死亡哟!不开玩笑,真的!上次来不是说过了么,你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念之差。"
"还可以推石头。"
"石头?什么石头?"
"从哪里搬来大石头,从上面推下来。"
"那种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说。但对此计她好像兴趣不大。"不说这个了!拧发条鸟,首先你肚子饿了吧?往下可饿得更厉害哟!水也要没有的。难道那你也能不考虑死?不考虑才不正常哩,不管怎么说!"
"也许真不正常。"我说,"不过我始终在考虑别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饿,也可能考虑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说离死还有两三个星期吗?"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说,"那个俄国佬能喝到水。他是个大地主什么的,革命时被革命军扔进矿山一个废弃的竖井里,好在有水渗出,他才舔着水好歹保住一条命。和你一样周围也一团漆黑。你没带那么多水吧?"
"只剩一点点了。"我实话实说。
"那,最好留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喝。"笠原May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关于死,关于自己的死。时间还绰绰有余。"
"你怎么老是叫我考虑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认真考虑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何至于!"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怎么会认为你思考自身的死对我有好处呢!那毕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过是出于兴趣。"
"好奇心?"我问。
"晤--,是好奇心。人怎么样地死啦,死的过程什么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话头。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静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涌来。我想抬头上看,想确认能否看见笠原May在那里。然而光线太强,难免损伤我的眼睛。
"喂,有话想跟你说。"我开口道。
"说说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说,"我想是有的。原先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几个月时间里,她虽和我一块生活,却一直在跟别的男人睡觉。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觉得必是那样无疑。如今回想起来,很多小事都可以从这上面找到解释。如回家时间逐渐变得没有规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总是吓一跳似的等等。可惜当时我没能破译这类信号。这是因为我相信久美子,以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来,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声。
"这么着,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离家出走。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的早饭,然后她以跟平时上班一样的打扮,只带一个手袋和洗衣店打理过的衬衫裙子直接去了哪里。连声再见也没说,字条也没留就消失了。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家里。久美子恐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来了,至少不会主动地。这点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块走的?"
"不清楚。"说着,我缓缓摇下头。一摇头,四周空气好像成了无感触的重水。"不过有那个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丧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丧气,还用说!不过下井倒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想逃避现实。前面说过,我需要可以一个人静静聚精会神思考问题的场所。我同久美子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样误人歧途的?这我还没弄明白。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风顺。毕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过二十偶然在一个地方相识进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没有问题的夫妇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是看漏了一个大问题。那里边应该存在根本性错误。我就是想思考这个。"
笠原May一声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吗?六年前结婚的时候,我们是想两个人建设新的世界来着,就像在一无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们有明确的蓝图,知道自己需求什么:房子不怎么漂亮也不要紧,只要能遮风挡雨只要能两人相守就可以,没有多余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们把事情想得极为容易和单纯。哎,你可这样想过--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变成与现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当然想过。"笠原May说,"常那样想。"
"新婚时我们想做的就这么一件事。想从过去的自己自身当中解脱出来。久美子也是如此。我们想在那崭新的世界里获取与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开拓更适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动静告诉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体重心,像是等我继续下文。但我已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已再想不起什么。水泥井筒中回响的自己语声弄得我很觉疲劳。"我说的你可明白?"我问。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