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最先照亮的是村庄里竖起来的烟囱。冬天的人起的晚,看不到。再说,烟囱不会尖叫,不会因为太阳最先宠幸它,它就兴奋起来。烟囱不,它浑然不觉,矮矮地直蹲在房顶上,等候灶塘火起,它好一个个地吐烟圈。
日光其次照亮了村庄前面的池塘。人工挖出来的池塘,结着冰,阳光照在冰上。冰想,你照得紧了,我不就化了吗?所以,它也不领日光的情,反倒像村里避邪的玻璃镜一样,把那份温暖给反射回去了。
冬天的村庄,太阳高得晚,鸡叫得也晚。不是鸡叫得晚,是晚睡的人醒不来,听不到。晚睡的人零零散散地聚在不同人家的房子里,吹牛,聊天,抽烟,喝茶,打牌,下棋。夜深了,星星都睡了,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腿脚,回家去。
21世纪的华北平原上冬天的早晨,静得像一片梦。
池塘边的两口井却醒着。
天越冷,井口冒出来的白色水汽越浓得化不开。远远望去,蒸腾着,像电视剧里神仙居住的地方。现在村庄里的人,最信的神仙就是财神。原来的门神尉迟恭、秦叔宝早已经下岗,换成了左右同一幅微笑的脸孔,头戴官帽,手张“恭喜发财”的财神。
当然,财神只在麻将桌上,不在门上呆着。现在,是清晨,财神和他的崇拜者都在睡眠之中。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牵着驴走过来的人。要不,这个早晨会多么寂寞。
牵驴的人牵着驴,踩过结冰的池塘,向南边走去。
塘北井的水,人吃;塘南井的水,牛、马、驴、骡等牲畜吃。
牵驴的人叼着根烟,不时地吐着烟雾;口里呼出长长的白汽,如一辆小火车刚刚启动。他的脚下,没有铁轨,只是滑滑的冰。他不在意,大踏步地向前。
冰面上,一些残荷的梗,支支歪歪地斜着。采莲人剩下的莲蓬,有几个还竖着。
这头驴很漂亮,周身黑色,只有嘴巴一圈白毛。牵驴的村人,长得五大三粗,是一堵会移动的墙。他左手牵着驴,右手提着筲。筲把手上缠着长长的绳子。
驴小心翼翼地缓步走在冰面上,蹄子轻抬轻放,比牵它的人仔细多了。它想低下头来看路,但此时,缰绳在驴嘴与主人的手之间,扯成一条直线。它低不下头来,顾不上害怕,它只好跟着主人步伐飞快地前进。
从井里提上来的水,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驴欢快地喝了几口。不知道为什么,它兴奋了,是不是水太甜了?它要用歌唱对主人表示感谢?它忽然抬起头畅快响亮地叫了起来,哦、哦地驴叫声,在这个空寂寂的早晨一波波的荡漾。驴一边叫,一边摆弄着头,唇毛上沾的水,甩了主人一脸一身。
主人扭头吐掉了烟卷,拉低缰绳,叫驴低下头来继续喝水。驴往外挣。主人生气了,用手里的缰绳扇打着驴的脑袋。驴四处躲闪着,不停地捯换脚步。
它忘记了这是在小小的井台上。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
脚下一滑,驴扑哧一声滑倒了。井台和井不会移动,也无法猛地推这头驴一把。所以,驴的两条后腿、半个身子,滑到井里来了。
牵驴的人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愣住了。
脚下冰滑,冬闲的驴又肥,他不敢贸然过去抓或者拉驴的前蹄。
他紧紧地扯着缰绳,努力往上拽他的驴。一边左瞧右瞅,希望冒出个人影来帮帮他。
这个清冷的早晨,周围只有寂寂荡荡的空气。
驴一半掉在井里,一半搭在井台上。它显然搭不住了,前蹄不停地划着结冰的地面。即便它的前蹄现在变成有五指的人手,它也是徒劳,因为它眼前连个稻草都没有。越是挣扎,它越是往下滑。主人的脚也往井边上滑过来了,他不得不松开手里的缰绳。扑咚一声,驴终于掉进井里。
这头驴不是第一次落到井里去了。
秋耕的闲暇,它搭着缰绳在地里啃青草时,看到了一头发情的母驴。它奔了过去。爱情总是让人不太在意脚底下的陷阱;对驴也一样。这头驴向前窜着窜着,忽然消失了。
它掉到了一塌枯井里。
这头追求爱情的驴子,来不及享受爱情,就被井困住了。
它是幸运的。井底半尺深的软泥,减轻了它的摔打,它没有死。
井底阴冷,驴感觉到了恐惧。它试着站立,站起来了,在井底昂起头凄惨地叫嚷。主人赶过来,站在井口,急得直搓手,却没有办法。
村人闻声赶过来,大伙商量着用绳子把驴拉上来,无奈驴子太重,井太深。只好作罢。
一天两天过去了。村人们束手无策。怎么办?驴子死在井里事小,要是驴子烂在井里,发起瘟疫,可不得了。
他们请教村里的长者。长者说:掏井有功德,填井有灾祸;事已至此,填一口井,比闹灾合算。
村民们做了分工,有人用小推车从不远方运来土,堆在井旁。有人用铁铣往井里填土。
驴很快意识到它面对着什么。
起初,它在井底绝望地哦、哦地大叫,拼命地周转着身子。让在场的人每个人听着,心里都凉凉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驴子安静下来。
人们快速地把堆在井边的几车土填下去。
运土的车还未到,这个间隙里,有人忍不住朝井下看了一眼。井底的情景让他呆住了。
填下去的土,并没有把驴子埋住。他感到奇怪,又朝驴背上扔下一铣土。结果,驴把土抖落下去,又用蹄子踩了几下。这头驴,没有被要埋掉它的土吓倒,这次填土的机会,倒成为它远离死亡井底的最佳时机。
运土的车来了,大家议论着这件事。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继续填土,没过多久,土快填到井口时,这头驴一跃而出,得以生还。
这个冬天的早晨,谁知道,它还有没有上次那样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