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的。谁说的?我说的。”
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打哇哇,图个嘴响,不必真有其事。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姐姐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
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伯伯,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
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思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哪会错?”
“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
“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从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把个袁大头活活气死。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同村子里女人有认得她的,就带点要好讨好的神气说:“夭夭,你那个斗篷还要讲究!”
夭夭不作声,面对汤汤流水,不作理会。心想:“这你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回过头来对那女人把嘴角缩了一缩,笑了一笑,“金子,你怎么的!大伙儿取乐,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尝不是取乐。即或当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乐使自己开心的。
渡船到河中时,三姑娘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越烧越旺,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为真是着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癞蛤蟆打架事从不在意,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
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因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说了。”
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作声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可是其时看看两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街尾河边,百货捐税局门前,一支高桅杆上,挂一条写有扁阔红黑大字体的长幡信,在秋阳微风中飘荡。几十只商船桅尖,从河坝边土坎上露出,使人想象得出那里河滩边,必正有千百纤夫,用谈笑和烧酒卸除一天的劳累。对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几株老枫木树挺拔耸立,各负戴一身色彩斑斓的叶子,真如几条动人的彩柱,……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