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说笑辩嘴,仰头对树上的夭夭说:“夭夭,你又要打赌,聚宝盆还得不到,拿什么东西输给人?我就敢和你打赌,我猜你得不到聚宝盆。且待明天得到了,带回家来看看,再和别人打赌不迟!”
把大家都说笑了。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摇晃得厉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必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象摇钱树。夭夭得不到聚宝盆,倒先上了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两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作这个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
另外一个长工,对于省城里来的委员,印象总不大好。以为这些事也是委员传述的,因此参加这个问题的讨论,说:“委员的话信不得。这种人下乡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告我们说:”外国洋人吃的鸡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鲜,大了肉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员,我们村子里阉鸡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说:”天下哪有这种事!‘到后把我家一只十五斤大阉鸡捉上省里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书本上没有的事,我吕家坪萝卜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委员哪会知道。“
当家的长顺,想起烂泥地方人送大萝卜到县城里去请赏,一村子人人都熟知的故事,不由己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里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远后,方敢开口说笑话,取笑夭夭说:“夭妹,你六喜将来在洋学堂毕了业,回来也一定是个委员!”
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现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两家还是去年插的香。
老长工帮腔下去说:“作了委员,那可不厉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册,无所不知。外洋的事也知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就不知道我吕家坪事情。阉鸡有十八斤重,橘子卖两块钱一挑,一定要眼见方为实。委员到我们这里,眼见的不少,口吃的可更多。”
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帮腔说笑话:“为人有才学,一颗心七窍玲珑,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册!”
那大嫂子有意撩夭夭辩嘴,便说:“嗨,一颗心子七窍玲珑,不算出奇。还有人心子十四个窍,夭夭你说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窘那么一下。
夭夭随口回说:“我说不是!”
三黑嫂子为人忠厚老实,不明白话中意思,却老老实实询问夭夭,下省去时六喜到不到河上来看她。因为听人说上了洋学堂,人文明开通了,见面也不要紧。在京城里,文明人还挽着手过街,可不怕人见了笑话。
夭夭对于这种询问明白是在作弄她,只装不曾听到,背过身去采摘橘子。橘子满筐后,便溜下树来倒进另外一个空箩里去。把事情作完时,在树下方很认真似的叫大嫂说:“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说:“什么话?”
夭夭想了想,本待说嫂嫂进门时,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鸡代替哥哥拜堂圆亲的故事,取笑取笑。因为恰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所以便故意言不对题:“什么画,画喜鹊噪梅。”
说完,自己哈哈笑着,走开了。
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还刚过河,人在河坎边绿竹林外,那只狗就看准了,快乐而兴奋,远远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见大白狗飞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边竹林子外的来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和老水手迎面碰头时,夭夭说:“满满,你快来帮我们个忙!”
这句话含义本有两种,共同工作名为帮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说帮忙。乡下人客气笑话,倒常常用在第二点。
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说:
“我帮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齿就发酸。你家屋后那烂甜白杏子不推辞,一口气吃十来个,眼睛闭闭都不算好汉。”话虽如此说,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树一面告给他们,年青时如何和大赌吃狗矢柑,一口气吃二十四个,好象喝一坛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来,只要想想牙龈也会发疼。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武昌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文明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