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果然就是谭恩沛。水利局长又当着他的面把齐副县长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谭恩沛大喘着粗气说:“撒不出尿也不一定只因输尿管,肾病和前列腺出了毛病也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他指着脚下的大片弃石场又说,“比如这弃石场,选得就不是地方,如果下雨的时间过长,降雨量又大,山水因这片弃石场而不能及时排泄,山体就极可能因积水浸泡时间过长而发生结构性变化,进而引发滑坡或泥石流。这两种情况无论发生哪种,山水都会另奔出口,这些天我仔细测量过,最可能奔泻的出口就是山梁西侧的那道无名沟,而无名沟又与二道沟相通,二道沟里可住着几十户人家呢。”
董县长问:“那你的办法是什么?”
“根治的办法就是赶快转移这片弃石场,立即上马,争取大雨到来之前将这个山坳清空,即便一时完不成,压力也是越小越好。”
“ 但愿不是异想天开吧?”齐副县长冷笑,“知道这片弃石有多少吗?近千万立方。就是雇来一百辆翻斗车,再加十辆大抓斗,雨来之前也休想转移一半。再说钱呢? 你们水利局手里还有吗?去跟矿主要?谁能要来一分钱我算他能耐大,辞职让位。当初指定这片弃石场,人家就嫌运距远增加了成本,再让人家往外运,大白天说梦话吧。”
董县长再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谭恩沛说:“不能转移弃石场,那就转移二道沟里的人家,总不能让村民们坐以待毙。”
黑岭乡乡长立刻叫起来:“一家家都活得好好的,谁待毙啦?现在老百姓都是爷,凭白叫谁动动窝,不得给人家掏票子?一户往少了说五万,三十户是多少?这个钱我可掏不起!”
董县长对谭恩沛说:“最好拿出个不花钱或少花钱的办法。”
谭恩沛侧着头往山下瞅,好一阵不吭声,山下停着的一溜儿锃亮的小汽车和县长的那辆越野大吉普,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董县长说:“有办法你就说嘛,关键要切实可行。”
谭恩沛飞脚将一块碗大的狗头石踢走,那石头骨碌碌往山下滚。谭恩沛说:“那只能拿出个权宜之计,过了今年这场雨,日后还得想法从根本上治理。”
董县长说:“就说说你的权宜之计。”
谭恩沛说:“派我一辆吉普车,紧急的时候我要救人!”
突然就冷场了,站在坡岭上的人目光都避闪着,谁也不搭话。山风在耳畔呼呼地刮,有一只野雉扑棱棱从一丛紫穗槐中窜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谭恩沛的眼睛盯上了吉普车,这就犯忌了,再强调紧急的时候要救人,更是拿着针刺专挑领导的伤疤,有着刻意而为的味道了。省水利厅为了基层县区的抗洪救灾,给每个县都划拨了购置专用车辆的款项,县里再添一些钱,就买了那辆丰田越野大吉普,四点○排气量,前后驱动,一家伙六七十万元,为的是冲泥闯水上山越岭,关键时刻冲得上去。因一县之长兼着抗洪抢险的总指挥,这车就成了县长的坐骑。
本来县长还配有一辆奥迪轿车,反倒成了骡子胯下的那东西,配搭。因有了配搭,许多人就怨声鼎沸,为这事,省水利厅专门下发过一个紧急通知,强调抗洪抢险配车只是保证特别情况下的紧急需要,平常情况,越野车必须封存。但去省内看看吧,哪个县的越野吉普不是在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屁股下一年四季地坐着,法不责众,所以那通知发便发了,也成了必不可少的配搭,没谁认真当回事。还有格外特殊的情况是,去年秋天,董县长下班回市里的家,走高速公路,恰遇一起车祸,一女子跪在道心,满身满脸都是血,一手高举着,血呼啦的竖起三个手指,另一手则指着撞在路旁水泥柱上的一辆小型面包车,那意思极明确,车上还有三个受了伤的人,请求赶快救援。但高速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一辆辆擦身飞驰而去。过后,报社记者报道并愤怒谴责了这种事,说就因耽误了及时救治,车上一位伤者因失血过多而亡,记者还依据那位女子的记忆,曝光了一辆越野大吉普的牌号,那辆车就是眼下董县长乘坐的这辆坐骑,只不过后来又换了一个车牌号。面对读者们的激愤谴责和上级机关的调查,司机站出来搪塞,说当时董县长虽在车上,但躺在后座上睡着了,他考虑到县长还要赶到市里参加紧急会议,就擅作主张,没有停车,也没有叫醒县长。谭恩沛当时在省水利厅当着处长,对这种事应该不会一无所知,他在这种时候提要车,且专指吉普车,还说“紧急时候救人”,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呢?
董县长沉下了脸,谁也不看,拔步往山下走,扔下话:“要用车,去跟你们局长说;有意见,找你们厅长提!”
这话的潜台词似可理解为,你没资格跟我说要车,厅长也未必还会搭理你。
谭恩沛怔了怔,又大声说:“派我一辆普通吉普就行,我自己能开!”
董县长不再理他,沉默的人们紧随其后往山下走。有意留后几步的县水利局长说:“话说到就行了,天塌下来也怪不到你,你也回去吧。”
谭恩沛跺着脚大声喊:“人命关天!人命关天你们懂不懂?”他还是想让领导们听到自己的话。
局长摇头叹息:“你呀你呀老谭,我可怎么说你呢!”
局长说完也下山了,只留谭恩沛颓然地坐在半山间的弃石上。
那天,董县长临上汽车前,还对跟在身后的齐副县长说了一句话,“被庙门里扔出来的一块土泥巴,还真把自己当佛爷啦?”当然,这话别人没听到,还是数日后真出了大事时,齐副县长才想起来的。
数日后的大事,是谭恩沛死了,死时身后还缚着一位八旬老妪,老妪也死了,两人都是被淹死的,发现时浸在二道沟洪水过后的泥潭里。
齐副县长过后回忆说,也许谭恩沛真是一尊佛爷,一切都被他事先料到了。大雨连降数日,弃石场附近果然发生了山体滑坡,滑坡的泥土茅草恰被大面积的弃石淤阻在石缝间,原先还多少能流泻些的山水便被彻底堵住了去路,迅速形成一座半山间的湖泊,那湖泊的水位又迅速升高,果然在无名沟口寻到了突破口,湍急的洪流便经无名沟,一泻而下,直奔二道沟,眨眼之间便将那二三十户的房舍一冲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