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峰却根本没有听。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如游丝,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
“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
她一定会替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伙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看你。”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
她并没有抬起手,永远没有。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母亲的胸膛冰冷时,儿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地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厅的毒烟就更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最毒的还是刺。
四个人跌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灭。
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谁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呼声,而是野兽的呐喊。
垂死野兽的呐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呐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然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声音。
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没法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淹没。惨呼声停止,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同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寂静?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进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呕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住不呕吐。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五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峰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入地狱。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已变成死人。还有多少死人?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了窗户,烧着了楼宇。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一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一朵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现在这地方也渐渐灼热如地狱、悲惨如地狱,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慢地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间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