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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3)

时间:2017-07-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但是,时代变了。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成为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
  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
  “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
  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问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如何上了年纪。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挡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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