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东西有时机。咖喱刚熬时,香且狠辣,但搁过一晚后,味道变醇厚,甜辣交加,用来拌热米饭,好像香味睡着了,又醒过来了似的。芝麻爆香时最热,等略凉一点,撒菠菜,拌豆腐丝,抹一把在煎排骨上面,脆酥香,好吃。但鸭子汤,熬完了须立刻吃:好鸭子汤油不会太重,上来烫,也凉得快。鸭子干吃怎么都好,汤一凉,就像久无往来的亲友,对坐悬望,说什么都尴尬,不如不说。
有的东西适合久藏。吃到一次好巧克力,赶去买,藏抽屉里,等着有空时吃;朋友送了好酒来,藏柜子里,等着有喜事时喝。类似的固态化陈绍、黑黝黝一坨普洱,都是传说。有些东西不一定久藏,就搁最后——吃叉烧饭,把饭吃干净,最后慢条斯理嚼叉烧,腻归腻,心里舒服:好东西,到底留到了最后。我小时候,楼下有个邻居,夏天坐院子里,捧半个西瓜举勺吃,下勺径取西瓜边缘,从边上往中间吃。他说,这法子是个特别懂道理的伯伯教诲的:人这辈子,先苦后甜——先吃没味道的,越吃越有味道,到最后吃到瓜中心,特别甜脆。
有的东西得吃新鲜的。以前苏州人吃头刀韭菜,不惜重资,说是头刀韭菜经了一冬,藏阳蓄气,特别鲜脆有味,随便怎么炒鸡蛋都好吃。杜甫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非常美。新剪韭菜绿,炊上米饭黄,刚做的喷香,春天晚上下雨时吃,妙得很。
苏轼有一首诗写春菜,琢磨荠菜配肥白鱼,考虑青蒿和凉饼的问题,想宿酒春睡之后起床,穿鞋子踏田去采菜。说着说着,就念叨北方苦寒,还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说着说着,想到苦笋和江豚,都要哭了。如果到此为止,看去也不过像张季鹰的“人生贵适意,怎么能为了求官远走千里而放弃吴中的鲈鱼莼菜羹呢”的调子。苏轼的话没那么超拔,但平实得让人害怕:
“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家乡的东西永远好吃,但等到牙齿没了头发掉了,也吃不出味来了。
人得藏着一些食粮,精神肉体皆是。你饿时,想到冰箱里有肉,柜子里有泡面,望梅止渴,饿劲也可缓缓;你焦虑时,想到还有些后路可走,就舒服些。松鼠都知道办些仓储过冬,何况人类是一个星球的统治者,智慧非凡。
但这种做法,多多少少会有问题。在这年头,你很容易发现:当这种秘藏日积月累之后,回头一刨,发现有太多东西,当时信手埋下,指望他日发芽,但时光流逝,你回头想吃那颗藏深了的核桃,却发现都咬不动了。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一些事:买了之后,总是一推再推不肯看的书;云储存之后,永远不会再去调用的文件;为防断粮买回来,总也不会拆包的饼干和意面;到处旅游买的当时整理好,日后再也不会打开的一打明信片;一个发愿“一定要好好重温”,特意找到了,然后一直在硬盘发呆的老游戏。
过期食物,扔了就好;老了的书,不读也无碍。但有太多事,就这样搁着,可惜了。
电影里常见的某人午夜梦回,翻旧照片抿一丝苦笑,还算罢了;怕的是日常生活里常见的以下句子:“孩子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要争气……”当然,更多的是这种心思:“我才不会忘呢,只是,我要努力到多少岁(给自己定一个期限),然后就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着个虚无缥缈,只有自己珍之藏之的梦想。大多数梦想,并非破灭,而是被推迟,被当做酒柜里的庆祝香槟,“非得到那一天才能享用……我们得等到那天”。与这个梦想并存的,是这个念想:“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然后我们就能……”在未来的某天,阳光灿烂,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
但是完美的一天,基本上不存在。辛弃疾一句话就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完美的一天终于到了——顺便说一句,如果真有那天,那一定不是天气终于万里无云,而是有许多事你已经不在乎了——你打开珍藏的匣子,发现你想做的事,已经被窖藏过期了。你以前宏伟的构思显得很呆,你曾经看上去不朽的理想像小孩儿过家家。你藏来预备庆祝时喝的酒过期了,你藏来预备发达时吃的肉腐烂了,你准备着发达之后放怀大嚼的大火腿倒是能吃,但你高血压了,你珍藏的核桃永不过期,但你牙齿坏了。
当时的食欲,当时的心境,都过去了。
所以世上事并不都像复仇,搁凉了上桌更有滋味。久搁可惜,不如早吃。倒不是说万事都得趁新鲜吃以便延年益寿,只是趁你还吃得下一切的时候,把能吃的、能做的、能读的、能听的、能爱的,都过一遍。
因为人生的确长得很,但什么都吃得下还愿意吃的好胃口时光,却短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