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
马怕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
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仟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口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赵太太对马伯乐太太说:
“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饯,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作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的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
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你们不走吗?我们可打算走,不过现在走不了,打算下个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没有工夫来接我们。我一个人带着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没办法的。听说最近淞江桥也炸了,火车到那里过不去,在夜里人们都下来从桥上摸着走过去。听说在淞江桥那儿才惨呢,哭天叫地的,听说有些小孩子就被挤掉江里了。那才惨呢……说是有一个老头背着孙儿,大家一挤,把那老头的孙儿扑通一声挤到江去了。那老头过了桥就发傻了。和一摊泥似的就在江边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说什么。别人问:‘你怎么不上火车呢?’他说他等着他孙儿来了一块上火车……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孙儿还会从江里爬出来似的。后来那老头可不是疯了!有好些人看见他的,我们有一个亲戚从淞江来说的。”